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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来生来生做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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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人好,而那个人又肯承情,

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我一直以为,我与敏敏是一生的兄弟。

我大概是在广告公司那会儿认识她的。小公司,在五环外租一个三室一厅冒充办公室,同事们每天中午搭伙吃饭,AA摊钱。有人贪小便宜,老是在除不尽的时候赖零头,比如那几个我连名字都忘了的浙皮子;有人怕麻烦,老是拍一百元钱在桌上,“整存零取行不行?什么时候钱完了告诉我。”比如我。

掷下钱,转身就走,根本不管谁来接茬。日子久了我也就知道,是敏敏。她来算账她来收钱,她和老板定菜讨价还价,笑起来眼睛非常甜,偶尔收住笑容,定定看谁一眼,那人却会有被火燎着了的惊慌与烫痛。我记得那时候的敏敏梳单根麻花辫,发梢常常甩在胸前,有一种特立独行的、五四女青年般的执著。

可是敏敏说:“胡说。我十五岁后就没留过十厘米以上的头发了。”

是我记错了吧,因为我和她统共没共多久事。我一个半月以后就跳了,从东城跳到西城,没多久又从西城跳到南城……我泡美眉的时候,就常常站在北京地图前,一挥手,掠过所有地图,用很沧桑的口气说:“看,这都是我学习、工作、战斗、恋爱过的地方呀。”

再遇到敏敏,是在一次看片会。灯一黑,主角在大银幕上徐徐现身,我隔壁一哥儿们就低声骂一句“靠,他们到哪里找了这么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一号?”终于忍到大灯亮起,片尾曲庄严响彻,MY GOD,再像哀乐不过了。众人连跟可怜的导演打招呼的劲头都没有,作鸟兽散。恰好我的座位轴承坏了,我挣扎半天直不起身,却见有个女孩蹲下身,在捡一地的塑料袋和纸片。豆苗色的小T恤下端,露出一小段慧黠腰身,我不禁招呼她,“这边还有。”挪半个身让她进去。

女孩仰起脸来瞪我,侧灯打在她脸上,简直像最隆重的出场。我呆一呆,连呼吸都被拉长。她怒道:“你怎么不捡起来给我?小康你就是好吃懒做。”口气像是揭老底。

“敏敏?”我也同时认出了她。

她哼一声,“你这家伙,你还有三十多块伙食费在我手里呢。怎么呼你都不回机?”

我笑得惭愧,“那时不是失业嘛,CALL机欠费,后来就用手机了。”遇见敏敏,有一种遇见岁月的亲切,我说:“请你吃饭。”

我们去吉野家。敏敏有非常简洁的短发,腕上却戴一串叮铃铃的碎银手链,给自己要一碗牛肉饭,问我:“你呢?”

我说:“随便了。”她就也替我要一碗。

我要付账,她又是瞪我一眼——她的瞪何其妩媚,付了自己那一份,手链们响得清清脆脆。

坐定,敏敏思量半晌,以一句宣判开言,“你还是那么好吃懒做。”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和敏敏就这么熟了。她偶尔会叫我过去帮她整电脑,她很烦恼,“为什么病毒这么喜欢吃我的电脑?”

我懒得弄,“喏,我给你钱,你去买一张正版杀病毒软件好不好。”

敏敏一听这话,“啪”就摔电话,过一分钟再打过来,“小康,你给我五分钟之内过来,不然以后病了不要找我。”我当场就蔫了。

她说得完全没错,我懒做,也好吃——却没口福,因我有慢性肠炎。吃小龙虾,以五个为限,吃到第六个,当晚一定上吐下泻,排泻物浊绿稀烂。好几次我委顿在马桶上,按手机快捷键,“敏敏我拉肚子。”她就开着她的奇瑞QQ,飞奔过来救我,捏着我鼻子强行给我灌下数片黄连素,再逼我喝一大杯淡盐水。盛夏,她的汗水滴在杯里,我知道那也是一般的微咸。

肠炎到底是纸老虎,几小时后就没事了。我又跑出去吃喝玩乐。喝得略高,把外套半脱到肩上,很多时候像盲人摸象一样恍惚,一时间,我想借着月光睡在长安街上。忽然手机“滴”一声,是敏敏,“你还不给我死回来。”她说的,永远都是最准确的真理。我就顺顺当当回了家,长风掠过我的裤腿。

我如果良心好,就去买一罐信远斋的酸梅汤给敏敏,敏敏就好这一口儿。粗玻璃,手掌高,外型像一个手雷,或者被压扁的酒坛,顺着罐口有粗枝大叶。喝完后,一个个沉褐色的空罐搁在卫生间的阳台上,秋来她在罐里插小把萤白芦苇。

我和敏敏这样混了有一两年。夏夜我们在后海边喝酒,有游客坐小艇子经过,船头坐一小娘子抱着琵琶,但当代的杜十娘们无非唱的是“真的好想你”。满放河灯,小纸船上一焰一星的烛光,随波逐流,三言二拍间到了湖边。敏敏一俯身捞起一只。

小船已经快湿透,栖在她手心,再停个三两秒钟,水分就深入到每一根纤维之间,化作纸浆。红蜡烛头只剩得矮矮的半分,渺茫地跳着,照得她的脸晴一块阴一块,是雪后初晴的天。敏敏便很沉默。

那时,我总非常心动,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时而欢喜时而惆怅,像这湖面上缠绵的风。

有?,我会脱口而出:“敏敏我们恋爱吧。”

也许为着她微酡的颊,嘴唇殷红如肿;也许是我有私心杂念:敏敏不像我把钱都花在醇酒妇人上面,她已经付了首期在供房,是四环之外的三室一厅。还有,她有一面墙的黑胡桃木书架,沉得像那些俄罗斯文学;最高一层是她多年来搜来的VCD、DVD,我一看到就会咽口水;最下一层是《大探索图书》、许多许多《国家地理杂志》、各种企鹅版本的英文书……敏敏说,许阅览不许外借。我看书看碟,她会帮我冲一杯热浓的兴隆咖啡。她不小资,不爱摩卡或者卡布基诺,她说海南的兴隆咖啡,滋味之美,天下无双……如果我们在一起,那么,这些就都是我的了。

她翻我一眼,“阿美呢?沈清呢?MAGGIE呢?”

我哈哈大笑,当然,我与敏敏是好兄弟,我的每段恋情都没避过她。失恋之后,我就坐她面前,一二三倾诉:“她说你到底爱不爱我,我说还好了。她说还好是什么意思呀?我说张纪中拍的射雕英雄传就是还好。她就叫起来,你骂我是垃圾?我说老大,我没这意思……”敏敏哈哈大笑,拿一个丽江买来的彩条土布垫子打我头。

有来生,来生我也愿意与敏敏做兄弟。我却没想到我会遇见海伦。

清晨微雨,人力资源部人员推开我的门,“这是新来的设计员海伦。”海伦穿微灰套裙,黑发黑眸,整个人却像一颗AAA的钻石,暗暗发光。我蓦地有了特洛伊沦陷的心情。而她,名叫海伦。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这么浅薄、荒唐、可笑。在花店订下九十九朵玫瑰,留下公司地址让他们送。一上午心神不定呼吸急促,听见前台电话声,海伦轻捷的脚步,有人低低谈笑,我心狂跳如肚里有胎。海伦什么都不说,偶尔一两瞥目光,却让我看到鲜明的爱悦;我从内部网发十四行诗给她,“做为爱的奴隶,除了等待你的到来,我还有什么可做……”一切都是实话,除了没告诉她,作者不是我而是莎士比亚;原来十五的月亮刚刚升起的时候,血太阳一般红,我与海伦相拥燃烧的身体,也是半透明的暗红。

敏敏给我桌上的办公电话留言,“几时帮我来弄弄电脑。”我拖着没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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