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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5
屋裡極度昏暗,我借着走廊裡的微光摸到電燈開關按下。
“砰”,燈泡炸裂的聲音,它大概早已被火烤成了薄脆。占蔔台上倒着幾根蠟燭,我掏出火機點燃它們,勉強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顯然,慘劇發生後屋子經過簡單清理,還用水沖刷過,大概是怕惡靈作祟,負責打掃的家夥搞完面子工程就先溜掉了。
一個人的生命就這樣變成了一地污迹。
我居然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怆感覺。
為了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巫。
現場顯然已經清理過了,隻有一些可疑的東西留在椅子上,很可能是骨頭渣子。椅子被燒得面目全非,但周圍的東西包括占蔔台上的台布都還算完整。地面上有一堆堆看上去永遠掃不幹淨的東西,可能是金屬飾物、膠質衣料或者頭發之類的殘骸。它們牢牢地粘在沒有沖刷幹淨的某種惡心的黃色黏液上。幾隻酒瓶倒伏在地上,分為空和半空兩種。地上裸露的電線包皮斷裂,露出光閃閃的銅線,盡頭處連接着一隻烏黑的底座,旁邊滾落着一隻碎裂的水晶球。
我用手拍了一下椅子。反正現場早已經面目全非,就是請來《走格子》裡的神探莫菲估計也還原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灰燼飄飛,我像個大雨天站在泥濘雪地裡的人,有點肮髒的落寞。
我把手搭在椅背上,模仿着燃燒過後幸存下來的那隻女人手掌的模樣。掌心仍然迷走着手紋,隻是再也不能用來預測命運。
當然,它主人的命運也已經沒有預測的必要。
又是命案(這次倒真的像是自殺)。
又是密室。
烏鴉。
狐狸。
酒神。
火。
退出屋子前我環視了一下牆壁,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女巫的屋子裡貼着詭異的壁紙,一群形貌兇惡的烏鴉盤旋其上栩栩如生,總共六隻,烏黑的羽毛閃爍着金色的光澤。我剛才就試着回憶過《占蔔流派考》中關于“數鴉者”的描寫,現在竟找到了意義所在。數鴉者從事的是一種占蔔營生,以計算一定時間内空中經行鳥類的數目為手段,本質上與骨甲占和我發明的“書占”并無不同,都是靠賦予概率和随機事件不同意義進行預測。
用烏鴉的數目玩把戲并不新鮮,《歐洲古謠》收錄的一首《數鴉歌》中就有記載:
一隻悲,
兩隻喜,
三隻慶婚禮,
四隻得貴子,
五銀六金裝兜裡,
七是天機說不得,
八隻上天堂,
九隻下地獄,
十隻留給魔鬼他自己。
這首古代歌謠有着許多版本,就腦袋檢索出的這個來說,與眼前情景的契合度頗高。也許用六隻烏鴉裝飾牆壁就是呼應歌詞中“五銀六金裝兜裡”的語句,希望有個日進鬥金的好兆頭。可是剛才在雕像上明明見到了一隻跟她關系密切的活鴉,“六”所帶來的好兆頭馬上變成了“七是天機說不得”,再加上她本身就被人稱為“烏鴉”,就隻剩下“上天堂”的命運了。
哦,說到兔死狐悲,這場對人類來說不可思議的詭火在狐狸的世界裡根本不算大事兒。《北越雪譜》裡說過,夜裡漫山遍野的“狐火”其實是狐狸點燃了從嘴裡呼出的“天然氣”,在它們眼裡這種四面漏縫的房間根本算不上密室。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鬼扯的能力,但這種莫名其妙的自覺分析行為并非全無意義,書中散亂的知識序列也許洩露着某種天機。
我蹲在走廊上深呼吸了幾口相對新鮮的空氣,開始幹活。
所有的紙張和書籍都顯得陳舊無比,犬齒狀的邊緣顯示出它們曾經被頻繁翻閱。絕大多數字紙上都留着女巫的痕迹:一方深黑色的烏鴉紋章印迹,造型奇特,眼睛巨大,很像加拿大Kwakuitl人的烏鴉面具。
烏鴉在美洲土著傳說中常常扮演着慈愛而具有靈性的角色,其中最動人的當屬Lenape人的傳說。他們相信烏鴉曾經擁有曼妙的歌喉和七彩美羽,後來在冰雪覆蓋世界之時它代表生靈向大神求助,并通過持續的高歌讨回一支由太陽點燃的火炬。雖然大雪始終未停,但衆生因為火的溫暖熬過了漫長的嚴寒,烏鴉卻因此嗓子嘶啞,全身燒焦。被感動的大神給予了烏鴉不受人類統治的權力,它們的焦黑羽毛在陽光下仍能看出彩虹一般的光芒。
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時深感怪異,曾經的不祥之鳥居然成了普羅米修斯般的英雄。
而現在,真的有一隻“烏鴉”被烤焦在眼前,她顯然沒有受到大神的眷顧。
其實對烏鴉,确切地說是渡鴉的尊崇一直延續到了現代。據《黑翼天使》記載,一六六六年那場著名的燒毀了一萬三千戶人家的倫敦大火之後當局無力組織人員埋葬死屍,烏鴉和渡鴉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成群結隊地搶食燒焦的屍體,直到憤怒的民衆聯合起來搗毀鴉巢。可是後來的研究者相信,正是鴉群食屍的“壯舉”避免了大瘟疫的爆發。不知道是否因為隐約察覺到這一點,英國皇室從那時起就開始派出禦用的“鴉官”照料倫敦塔上的渡鴉。無論如何,他們敬畏這種動物,并且相信它們始終忠誠地護佑着翼下的王國。
烏鴉與火的關系也可以追索到極早的時間。《西山經》有載:“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其鳴自叫也,見則其邑有訛火。”
這段傳說文字如今竟自應驗,這場“訛火”竟然牽及自身。
大多數書籍都是外文印刷品,也有個别手寫本子,以我的語言能力頂多猜猜題目的意思。哥特體,花體,加上古老的語法——要是那個語言天才還在該多好!她離開以後,許多原版書于我都變成了隻能捧着發呆的天書。
停下,停。别再想她。
烏鴉這個意象在我腦中盤旋不去,檢索出的條目數以千計,我被逼到頭暈,任腦兄自行飛速地聯系、對比、演繹。我不确定烏鴉是不是一種可以馴服并作為寵物豢養的動物,但擁有一隻真實的烏鴉并且擁有“烏鴉”這個綽号對于一個女巫來說再恰當不過。在霍桑的故事集《古屋青苔》中,女巫用掃帚杆做成稻草人驅趕烏鴉,但在曆史上,烏鴉的形象更多的時候卻是與女巫重疊在一起。《神巫正史》中收集了諸多女巫事迹,一襲黑衣,挾帶着死亡的預言而來的形象常被附會到烏鴉身上。有時烏鴉也作為女巫惡毒的仆從出現,其食腐、好鬥的特性又成為被神和聖人感召的标志,使其在驅魔、生産甚至萬物循環中成為無所不能的先鋒。
印象極深的還有關于烏鴉固執性格的記載。
林達牧師在《偏執的自然》中記錄或臆造過一個故事:一個男孩妄圖摘下家門口樹頂上的鴉巢,由于樹的高度和烏鴉的反抗一直沒有成功,這竟成了他成長曆程中最難以釋懷的事情。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基因也去爬高,結果卻與父親一樣失敗。後來他的孫子、重孫子接踵而“爬”,固執的一家人與固執的烏鴉進行了以時代為度量單位的史詩性鬥争。多年以後,當外鄉人來到這裡提着斧子要砍倒大樹造橋時,男孩的後人們披上黑衣守衛在樹下,直到夜色降臨。樹上的烏鴉們從此飛走,一去不回。
被燒死的女巫一定也是個固執無比的人,不然為何會端坐着任烈焰吞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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