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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N:
沒想到我會在這樣一個地方給你寫第九十九封信。
東洋人玩“百物語”遊戲總是在進行到第九十九個故事時停住,等待黎明前發生奇迹。寫完這封信時天也該亮了,我想你會回來,哪怕隻是某一部分也好。
在一起時你特喜歡聽我編故事,我不像他讀過那麼多的雜書,就隻能給小時候看得爛熟的童話上加一個黑色的罩子,你吓得發抖卻支起耳朵拼命想聽清楚的樣子讓我特開心。不過自你走後,我就很少再編故事了,從第十二封信起,我講的都是親身經曆。
記者是人間最古怪也最危險的職業,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
那天我接到委托電話後就動身前往一個叫作“蔔城村”的小地方——小到地圖上沒有标注,用手機也無法定位。長途車的颠簸幾乎讓我把本就補丁摞補丁的胃從嘴裡吐出來。
不過很快我就得到了補償。蔔城村地處偏遠,但那巨大的圓形土樓着實壯觀。四層樓高的龐然大物仿佛是自天空落下的泥指環,深深地嵌入地下。我捏着地址呆立在巨大的門廊下,仿佛一隻見到了蟻後的迷路小螞蟻。
連說帶比畫之後,警惕的守門人終于帶我進村。站在土樓内院中擡眼望去,整個建築如水波般圈圈漾出,每一層都密密地排列着幾十上百間住房,我跟随着守門人旋轉上行,逐漸失去了方向感,仿佛在一步步貼近太陽。
我要找的人看上去與當地人相貌不同,她皮膚白嫩,眼角雖爬着幾道細紋,但美目朱唇,風韻動人。她自稱盈盈,這與信息上有些出入,不過我倒是絲毫不擔心找錯人,因為跟她同居的人特點太過明顯,整個村子裡恐怕找不出第二個。那人瘦小的身軀蜷縮在藤椅上,一雙眼睛似閉似睜,雞爪般的雙手和麻稈樣的雙腿都标明了他“廢人”的身份。他的一頭稀疏而花白的頭發留成前朝的發辮式樣,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她稱呼他“高爺爺”。
我寫得太詳細了。給你寫信我總是恨不得榨光腦汁。我是你的眼,但願你也是我的。
天色已晚,我并沒有表明來意,隻按計劃說明了自己從那家經常給她彙款的書店來。盈盈很默契地沒有追問。樓下“波紋”中心的院落或廣場上,村人不知道在搞什麼慶典,火把通明,歌舞陣陣。從十幾米高的三層望下去,一座類似祠堂或者祖廟的建築在火光中半隐半現,看來這裡的居民喜歡與先人的靈魂同樂。
盈盈幫我找出一身當地服裝裹在身上,一起下到院中。我這才發現,當地人雖皮膚黝黑但卻并不瘦小,個個擁有令城市上班族羨慕的健美身材。盈盈話很少,我跟當地人語言不通,始終搞不清楚這是個什麼慶典,但是桌上地上擺着不少好酒好肉,大家又熱情地端來焦香的竹筒飯和誘人的肉丸,我雖脾胃一向糟糕,也忍不住吃下不少。
接着是一種看上去很激烈的集體舞,舞者恨不得用盡全身力氣上天入地,配着時而沙啞時而嘹亮的歌聲(其實更像喊叫),連躲在後排的我都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借着火把的光亮離開人群回屋時,我問盈盈這究竟是什麼節日,她很平靜地說不是節日,是村裡的一位長老去世了。我當時想,這風俗大概與客家“喪兒賀”之類相仿的吧。
進屋後盈盈沒有點燈,高爺爺似乎坐在那裡沒有移動過。她用手帕擦了擦老人的嘴角,優美的側臉被窗外透進的微光勾出亮邊,她說她知道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她,就像此前來過的許多人一樣,但我找錯了人。她的雙胞胎妹妹小青已經失蹤了十年,而她自己,隻是個“沒有身份的人”。這些年收到的彙款她都存了下來,如果需要可以交給我替她交還店裡。
我沉默了一會兒對她說,她在說謊,她沒有雙胞胎妹妹,她就是小青。
她離開了老人的身邊,雙手扶住竈台(這個房間的布局古怪,老人的卧榻面朝竈台與廚具,而她的小床則擺在裡屋)說,其實錯的是我,她真的有一個妹妹。
那她一定早死了。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有些顫抖的聲音。
更長久的沉默,除了窗外漸轉蒼涼的歌聲和高爺爺的鼾聲,我們兩個靜默如屍體和它的影子。
終于,她長歎一聲說好吧,我可以問她任何問題,隻要我保證自己不是警察。
我松了一口氣,掏出記者證給她看。我有九成把握判斷她剛才在說謊,因為她臉上的肌肉群有着說謊者特有的輕微抽動,搞推理偵破我不在行,但行為分析能力還有一點。
無論如何,我們在那間漆黑的小屋裡對談了一個通宵,她講述的陰冷往事讓兩張被手機屏幕映亮的臉龐顯得無比慘白。
“這些記憶還活着,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打完這幾個字,我關上手機,窗外似明未明。
盈盈要我最好早點動身,趕唯一一趟經過村口的早班長途離開,我卻對這個帶着神秘感的村子産生了濃厚興趣,故意打着呵欠趴倒在桌上。朦胧中我聽到一聲輕歎,接着是房門被帶上的聲音。她在廊下和一些村人用當地話對談了一陣,我實在聽不明白,不一會兒竟真的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鼻子被一陣沒法形容的味道喚醒。
接下來的早餐隻是一些粗糧制品,卻讓我感覺吃到了人間至珍的美味。你要相信,烹饪絕對是件能夠逆轉人生的事情,那一瞬間我甚至生出了求她收留、隐居此地的念頭,隻為了能天天吃到這樣的食物。我那個所謂的“家”裡也有一個“廚房怪物”,想起來就讓人胃疼。
那個高爺爺在盈盈喂他吃東西時一改老癡相,變得聚精會神,嘗到一口粥時忽然臉色鐵青,一張口吐了盈盈滿身。盈盈皺着眉自己嘗了嘗,兩頰飛紅,露出慚愧之色,大概是一夜未睡精力不濟,配料有半分偏差(我猜的)。
飯後盈盈正色叮囑我,随着她在外圍廊間轉轉可以,但正逢長老祭祀,規矩多不及叙,她雖已向村人解釋過我是她的表妹,但終究是外人,不可擅入土樓的内圈和廣場。我嘴上答應,心裡卻奇怪,為何昨日歡慶場面任意出入,今天卻添了這麼多規矩?
一圈走下來,聽了不少解說,我已經被這種獨特民居中凝聚着的民間智慧深深打動。一米多厚的土牆下厚上薄,全部自當地取材,沒有鋼筋混凝土,隻有石子石灰和糯米紅糖,加樹木枝條和竹片反複夯築,曆經數月甚至數年方才有此規模。樓内各處不但裝飾華麗,結構也極精巧。全院白發垂髫共居,雞犬相聞,住處冬暖夏涼,通風、采光、防火、防盜措施完備,戰争時又是極好的禦敵堡壘(上面這一段抄自我發給社裡的稿子,這一趟順便也完成了民俗考察專題任務)。當然這土樓還有更厲害之處,後面會說給你聽。
午餐前看盈盈煮竹筒飯。她用了一截看上去極不尋常的黑底金絲竹筒,将幾種色彩的米粒按精确的比例混合,又放入幾塊看上去很像蘑菇的東西,再巧妙地自竹節疤痢處捅開一個小孔将材料全數放入,倒上罐中存着的山泉水,封好後埋入門口的“灰堆”裡,鋪上薄土後在上面支柴生火,适時轉動竹筒,不久後就聞到了淡淡的香氣。至火熄後取出竹筒,表皮不糊不焦,金絲如被油浸般閃閃發亮。直到用刀剖開竹節捅破竹膜,一般甜美芳香之氣方才湧出。這與街邊叫賣的粗硬竹筒飯真有天壤之别。具體滋味,有機會你一試便知。
午飯吃的極晚卻極多,極困,我就合衣縮在她的小床上打盹。不知胃中又有什麼不合意的東西,一直進行着非暴力抵抗運動,拒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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