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三十章 永别

首頁

關燈 護眼    字體:

上一章 章節列表 書籍目錄



5:50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在清晨五點五十分來到樓下。

高跟鞋制造出的、節奏特殊的“嗒嗒”聲突然一停。

漫長的沉默即是告别,無聲仿有聲。

她最後的曲線沒入濃霧的時候,我像弄丢了心愛繪本的孩子般傷心。那種心癢難耐的少年騷動也随之消失了,我仿佛刹那間變得蒼老虛弱。這樣也好,也許有一天她會走過來抱起縮小成嬰兒的我說:“本傑明·莫林,我是你媽媽。”

今天的早些時候,那本珍貴的《絲襪狂迷》被我從窗口丢棄。不過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把它撿回來抱在懷裡。它書角折損,品相更糟,可我會給它标個誇張一點的高價,确保不會有人買走。藏書癖患者總喜歡把書上的每塊污漬都想象出一段蕩氣回腸的故事,我願意永遠配合他們,但不願意出賣記憶。

玫瑰問我:“那些關于一個女人和一堆男人攪在一起的笑話到底想說明什麼?比如回家推開門看到妻子‘滿身大汗’之類。”

答曰:“群P的真實感受吧。”

她又笑問:“你有答案嗎?”

再答:“無實踐,無真知。”

她笑得更加厲害:“可大部分人沒實踐過還是能笑出來。”

答:“真知不一定來自實踐。”

玫瑰忽然沉默,轉身坐上了二樓的寬大窗台,那兒剛按她的主意改造過,可以供人曬着太陽讀書,當然也可以把窗外城市的人海想象成地中海。

她舔了一下手中的棒棒糖說:“你知道,有時候,人的靈魂會出竅,坐在窗台上看着自己向死而生。”

從醫院出來我給林莫忘撥電話,居然傳來了欠費停機的聲音,這讓我的心情更加低落。莫失的情況不算太好,醫生叽裡咕噜了幾百句術語,總結成一句話就是那部最近上映的電影片名,生死線上。

我騎車掠過Dionysus,江湖傳言久未露面的神秘女子“饕餮”已經退隐,店裡審時度勢地另換了一對雙胞胎美女做新噱頭。可以肯定的是“饕餮”很快就會被遺忘,也許偶爾會被三流小報挖掘出來,寫成博取老男孩眼球的過氣花邊傳說。真應了店門外塗鴉牆上的那句:“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連“腦兄”都忘記了這是哪個死人的句子,不過既然已經死了那麼久,應該沒有版權問題,不要說塗牆,印在炮彈上打飛機都可以。

饕餮是種奇怪的動物,雖然記載不一,但人們從不吝于表達對它的恐懼和厭惡。然而同樣的一批人又對它委以重任,派它承擔重組物質世界的秘密任務。人們想象着,五百年一次,饕餮呼出飓風,再吸入撲面而來的人間肮髒渣滓,經由口腔、食道和大腸的艱辛工作,從肛門排出人類翹首以盼的全新物質(通常是金子)。

妄圖通過殺戮改變世界的人應該是它的同類。

或者她們本就是一體兩面。

我停下車,沿着街口人群直愣愣的視線擡頭望向商廈牆面上的大屏幕,美女主持正一臉嚴肅地播報着緊急新聞:

今日淩晨,市民航局通報稱,S航空公司BC2102号客機執行航班任務時失事。據初步了解,客機在海面上空發生爆炸後斷裂墜海,機上共有旅客105人(其中兒童5人),機組人員6人。截至發稿時,救援人員已經發現76具遇難者遺體。

機組人員與旅客名單:

莫問程  機組人員

林黛  機組人員

劉緒歸  機組人員

……

不知道呆立了多久,我回過神來,重新騎上車子狂奔,把所有的紅綠燈都甩在腦後。

天邊未曾全部消隐的新月宛如一道傷痕,粘在散發着香氣的高傲黃心樹上,極淡的月暈如緩緩脫線的絲襪般一圈圈褪去,有種帶着魅惑的美。

月亮和人類存身的世界一樣,是個不規則的多面體,它對不同的人展示着或是猙獰或是溫存的模樣。你一心驚,一生便過去了,而它還好端端地坐在那裡嗤笑,半步未挪。

令人長久心動的空中小姐、裹挾着無限煩惱的貴婦人、曾經心儀的神經質女學生、隻可遠觀未敢亵玩的夜店女王,還有我父親的愛人、妹妹的母親,你的存在讓我的生活雜亂無章,而你一離開,我竟像走入了書的墳場,每一步都有矯情的文字被踏碎成灰,随風飄逝。

騎到再也擡不動腿的時候我停下車,拿出電話重撥林莫忘的号碼。

通了。

我和莫忘像兩個執行任務的國際間諜,沉默地坐在前往F.W.C.的越境列車上,不是為了殺戮,而是為了拯救。

我幻想着在這個封閉的高速交通工具上再遇到一場魔術秀,或者幹脆撞到親手導演恐怖事件的惡魔本身,然而手上的舊書開宗明義地警告我:“惡魔不是以魔術來征服人的意志,而是以虛構的價值來誘惑人的意志,奸狡地混淆善與惡,誘惑人的意志服從它。”

這段話的意思分明是說舊書販子的危險程度要遠高于魔術師。

因為是跨越邊境的列車,制服筆挺的女乘務員中多數是異國面孔。她們的制服居然也是熟悉的青磁色,可能與S航空公司有着共同的運營方。

我突然發現其中一位極其眼熟,回憶了一下,震驚地想起一個讓人心痛的名字。

“沃爾夫!”我喊了她一聲。

她一愣,弓下身子用聽上去洋味十足的中文問我需要什麼。

我凝視着她的眼睛緩緩發問:“她在哪裡?”

她又愣了一下,笑着冒出一串(聽上去很像)德語句子,轉身離開,從此再未出現在我眼前。

其實我本想衷心贊美她幾句。在這一車大媽級别的乘務員裡,她算是最出衆最養眼的一個了。

這場景很像《間諜走過冬日》中那場驚心動魄亡命之旅的開場。

列車到站減速時,我收到一條短信。

發件人是躺在醫院裡未曾恢複意識的林莫失,顯然不知道誰拿到了她的手機在搞惡作劇。

但我透過屏幕仿佛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與一本書相似,一個人沒有那麼容易從世界上消失。

我把短信拿給林莫忘看,她端詳了好一陣說:“亂碼?”

能夠在有生之年搞垮一個自以為是的創作門類是我寫了一千多篇非典型書評後産生的野心。原創推理看上去是塊值得操刀的好肉,因為對于把閱讀門檻削得很低的我來說,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無意義的複制與争吵。

然而作為一隻本想從虛構詭計中找點樂子卻不小心陷入太深的書蟲,我被這次行動的難度驚呆了。在各種會議上畫了許多章魚狀草圖後,我決定放棄,認定自己不可能寫出那種簡潔有力、洗盡鉛華、寵辱不驚、于無聲處聽驚雷的,讓人心膽俱顫的文字。

堅持自鳴得意的、“堅決不讓讀者一遍看懂”的寫法是不是真的毫無出路?也許可以試着摒棄一切簡單化的處理。我把這個古怪念頭偷偷塞到情節裡:“小說的寫作模式必須為情節服務,無意義的閑談耗損的不隻是讀者的耐心,還有小說本身的生命……我把腦子裡連續不斷峰谷循環邏輯欠缺的構思記錄下來,嘗試采用一種‘最啰唆的叙述方式’,看看讀
提示您,本章還有下一頁點擊繼續閱讀!

上一章 章節列表 書籍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