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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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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太爺聞廣覺得兩個太陽穴隐隐生痛。

樹欲靜而風不止。

他想着千萬别出事,一定要在欽差來的時候求個安穩,現在看起來簡直就是個奢望。

他接到報案的時候内心是崩潰的,那個失手摔碎的茶杯就是證據,他覺得從上個月寶相寺的案子出了之後,黴運就籠罩在自己頭上。州中的上峰看到自己就沒有什麼好臉色,偶爾還會做個噩夢,醒來都是一身冷汗。

即使萬般惱怒,現場也是要去的。

聞廣到達客棧的時候,門口已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他有些暴躁地讓衙役把看熱鬧的人驅趕得遠了一點。

客棧把整個後院都包給了舞團,供他們住宿和練習。

羅什住的院子很特殊——顯然是為了彰顯他獨特的地位——是個單獨小院。這裡本來就是給攜家眷來此又尋求僻靜的貴客準備的,一共有五間屋子,他住了最好的那間,剩下的兩邊廂房住的是副團長達哈,丹珠與阿奴,還有他新拉攏來的白慶安,全舞團隻有這四個人住的是單人房間。白慶安的房間原來住的是一個叫米娅的女子,是羅什的新歡——就是昨天晚上陪在他身邊的妖娆美人,但是為了顯示自己對于白慶安的看重,所以昨夜羅什把米娅趕走和别人一起住了。

還沒進羅什的屋子,聞廣就覺得自己要被熏吐了。

酒味兒,嘔吐出來的穢物的味道,屎尿的味道,還有血腥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彙成一股難聞的氣味。而屋子也是亂七八糟,被翻了個底朝天。

羅什的屍體看起來也非常駭人。

他隻穿着内衣,衣襟大敞着,坐在背對着房門的一張椅子上。脖子上纏繞着一根繩子,上面有很多可怖的抓痕,而胸口和肚子上不知道被什麼戳開了好幾個口子,看起來血淋淋的。

他臉上的表情驚恐至極,好像受到了極大的驚吓,兩隻手雖然被放在身體的兩側,但是都彎曲虬結如鷹爪一般,十根手指的指尖血肉模糊,人已經失禁,看起來狼狽無比。

聞廣強忍住一陣一陣湧上來的反胃感,疾步從房間裡退了出去。

“依照小人看來,應該是死者酒醉之後在這裡坐着,有人偷偷潛入,用繩子從背後勒住了死者,死者痛苦地抓撓四處,導緻自己雙手的指尖磨損。他被勒死後,兇手害怕他未死,所以又補了幾刀。”跟他一起進入房間的師爺白着臉,捂着鼻子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估計仵作也會是這個看法。”

張掖縣的仵作唯唯連聲,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年人,平日裡就沒有什麼主見,基本上就是對所有人都随聲附和,這些年來雖無大錯,但是也沒有功勞。聞廣打心底不喜歡他這樣,但是又沒有其他的人可用,這次見他還是附和師爺的看法,不禁心頭煩躁。他看了看屍體,但是自己對眼前的狀況也說不上太多,便又去見了客棧裡被集中起來的人。

“他們都有嫌疑,把他們都帶回去問話!”他簡單粗暴地吩咐衙役,随後就想離開。

人群立刻嘈雜起來,其中很多人是商旅,今日就要離開踏上旅程的,如果被官府扣住,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夠脫身?

聞廣卻不聽他們抱怨,打算直接把他們帶回衙門,他還有李家的案子要顧,一個頭有兩個大。而且剛剛聽師爺說,這裡面好像還有縣裡的周樂官一點事情,這更讓他心煩到了極點,怎麼人人都不省心!為了保全府衙的臉面,他讓人先去找周樂官回府衙,打算一會兒回去再問他。

“請問這位大人,死者脖子上的勒痕是深是淺,是否足以使他斃命?你覺得死者手上的傷痕是抓撓所緻,那麼他抓撓在了哪裡?死者身上的傷是什麼兇器造成的,兇器現在又在哪裡?屋子裡的血迹似乎并不多,那麼死者身上的傷到底是生前造成還是死後造成的?聽人說發現死者的時候,房間的門是從裡面關上的,那麼兇手又是怎樣離開的呢?”

一聽這一連串問題,聞廣腦門兒上登時要冒出火來,覺得這些問題句句在堵自己。

他把視線投向說話的人,那是一個年輕的胡人,相貌英俊,他身邊還站着兩個年輕人和一位老者,老者隐在兩個年輕人身後,看不清面目,身上的服飾看不出什麼,就像是普通的旅人。

他還未曾開口,師爺便搶在了他的前面,大聲呵斥對方。

“哪裡來的刁民,官府辦案也是你能質疑的?左右,還不速速把他拿下!這麼清楚兇案現場的情形,肯定和兇手有關,回去之後大刑伺候,不怕你這厮到時候嘴刁不說!”

“聞縣令真的是好大的官威!”有人輕笑了一聲,聞廣聽到這句話,心裡先是惱怒,但他發現發出這聲輕笑的是年輕人身旁的老人。老人相貌威嚴,自有一番氣度在那裡。他心頭突然一緊,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心裡涼了半截,整個人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而他的好師爺卻又搶在他前面開了口。

“哪裡來的刁民,敢跟縣令大人這麼說話?應該先給你二十殺威棒嘗嘗厲害!”

那老人聽了師爺的恫吓之詞後慢慢地走到他們的跟前來。聞廣見他在笑,但這笑意并沒有達到眼睛裡。老人理都沒有理師爺,而想要阻攔他的衙役,都被他身邊的兩個年輕人推到了一邊。

“聞縣令,你是天授元年的進士,瓊林宴上我曾經見過你,雖然過去了幾年,但是你真的對我沒有印象嗎?”他走到聞廣身邊低聲說道。

“狄、狄閣老!”聞廣覺得仿佛有一道雷從九天劈了下來,震得天靈蓋都轟隆隆響。他再一次仔細地打量這位老人,心中不祥的預感變成了現實,随後整個人無比驚恐,甚至都變得結巴起來。他想跪倒在地,卻被人扯住了,顯然狄公并不想張揚,他隻有結結巴巴地低聲說:“下官、下官見過閣老,先前下官無知沖撞,望閣老原宥!”

“無須多禮!”狄公擺了擺手,并沒有為他的言辭所動,“你是一縣的父母,官威自然是應該有的,我不怪你。但是在兇案面前還是應該好好勘查現場檢驗死者,這才是你一縣父母官應盡的職責,敷衍了事,閉耳塞聽,天子要你何用,百姓要你何用?!”

聞廣身邊的師爺聽到了所有對話,幾乎要吓暈過去,而聞廣臉色蒼白,都不敢擡起頭來。周圍聽到了對話的人對這件事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誰也沒想到,身邊這位和藹的老人竟然是當朝的宰輔——聲名赫赫的狄閣老。

“我來此處之事,先莫要聲張。”狄公倒是沒有多費口舌,好在他們此時站在小院之内,看熱鬧的人都被堵在外面,知道的也隻有舞團和客棧的幾個人,還有幾個衙役。

“那州裡……”聞廣戰戰兢兢地問。

“我說過暫時莫要聲張!雖然他們早晚都會知道,但是我不希望他們知道得太早。”狄公微微掃了他一眼。

聞廣噤若寒蟬地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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