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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被帶上來的是寶相寺的方丈問苦,他年紀不小了,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有着一把很長的胡須,但是現在都虬結在一起,沾滿了灰塵和污漬。身上料子極好的僧衣已經破爛不堪,有的地方甚至露肉,可以看出這一陣子他過得很不好。而他的神情木然,似乎已經被折磨得麻木了,又或者對于未來完全絕望了。當聞廣讓他給狄公見禮的時候,他的眼神裡才有了光彩——這是他能見到的最大的官員,而且還是斷案如神的狄閣老,也許脫身有望!
狄公直截了當地詢問事情的經過,不過看來這位方丈卻是有很多感慨。
“修行之路是一個艱苦的過程,身處其中的人會孤寂迷茫,有些人終其一生無所感悟——迷茫地開始,迷茫地走向終結。從前看到有很多人耐不住清修的苦悶,最後被紅塵繁華迷了心眼,世俗得也許連世俗之人都無法比過。老衲覺得自己一步一行,埋頭修行,定然會功德圓滿。但其實也早已經陷入了這種魔障而不自知。出家之人,求的不應該是所謂虛名,别人稱我們這裡是小西天,老衲便真的以為是極樂淨土,想要借那首曲子求個更加尊榮的稱号來。如今想來,這便是我的心魔,這便是我的業障,才會有如此劫難,罪過,罪過!”
“你能夠此時頓悟,也并不算晚。不過閑話少叙,我們還是來談談那首曲子和寶相寺裡發生的事情吧!”狄公倒是對方丈的感歎頗不以為然——那當然是因為他的私心作祟,但是現在感慨又有什麼用,那麼多的人命都填進去了。
“那樂曲……”問苦的神情有些迷茫,“确實是古怪,那天晚上要老衲怎麼形容呢?”他有些苦惱地搖了搖頭,“說實話,老衲完全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怎麼可能!”秦鳳歌完全不相信他的說辭。
“是真的,小将軍,老衲并不是在說謊。”問苦争辯道,“樂曲初始并無什麼異常,可是漸漸地,眼前就出現了一些畫面。那些都是老衲此生中最為苦悶求不得忘不掉的事情,即使修行多年也依然是我的心魔。”他的面色變得慘淡起來,沒有人知道他經曆過什麼。
“于是心思就漸漸狂亂起來,多年前的往事又曆曆浮現在心頭,如癡如狂,如瘋似癫,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而等我醒過來之後,就發現那些樂工都已經死去了,現場有如人間地獄!不瞞大人,老衲甚至懷疑過,那些人都是我殺的,隻是那情形太過匪夷所思,我一人無法做到罷了!”
“為什麼?”
“不敢欺瞞大人,老衲年輕之時,曾經做過沙匪,也曾經殺人越貨。”問苦苦笑着說,“後來為了逃避追捕,躲進了寺廟,扮成了和尚。一開始也沒有想過要清心寡欲,做個和尚,隻是想着暫時躲過禍患,繼續過那些逍遙的日子。但是後來卻發現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因果報應,循環不爽。我給别人的一切痛苦,最後都回到了自己身上。我失去了妻子和孩子,還有其他親人,那一切發生的時候,我恨不得死去的人是我自己!因為遭受這些的人應該是我,應該是我這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人!那時候我真真正正看到了地獄,那真的是地獄啊!”
“我并不想知道你是如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更不想憐憫你,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出的選擇負責,隻是可憐那些被你害死的人,那的确都是你的罪孽!”狄公一聽他的出身,忍不住就帶上了怒意,“今天本官對你從前發生的事情不感興趣,我隻問你當天出了什麼事情?一五一十都要說出來,包括任何小事!”
實際上從開始到現在,問苦已經被問過無數次。但是狄公再問,他依然苦苦思索,生怕遺漏一絲一毫。
“并無什麼異樣,弟子們安排就緒後就請我去聽樂曲——樂師們先熟悉了一下曲子,入座之後就開始演奏,沒一會兒,老衲就開始意識模糊了,在深陷入那團迷霧之前,我記得寺内的弟子們神情似乎也都是雲山霧罩。其餘的老衲便不記得了。”
“也就是你陷入恍惚之前,并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人做了什麼,是嗎?”
“是的,那種情況下真的無法注意到其他人。老衲比其他弟子醒來得要晚一些,一見那遍地的焦屍,老衲當時就又暈了過去。醒來後,聞大人帶着衙役就來了,把我們拿了起來。”
“問了他這麼久,他一直都是這番話,怕是真的問不出什麼别的了。”聞廣低聲在狄公耳邊說。
“那麼你們是從哪裡得到這曲子的,真的是寶相寺舊藏?”狄公垂下眼皮喝了口茶。
問苦不語,不過狄公看他眼神遊移,知道定然是有什麼内情。
“你是不是沒有弄清現在的情況!”狄公哼了一聲,把茶杯扔到了桌上,“你即使隐瞞曲子的來曆,人也是死在你的寺中,你覺得有多少可能這曲子還會被呈到禦前,還會給寺廟帶來榮譽?清醒一點,這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不是本官到了這裡,你們就是承擔所有罪過的人!你既然都能把自己曾經當過沙匪這件事說出來,又何必在意說出曲譜的來曆?”
問苦聞言終于開了口。
“是一個遊方的僧人送給我們的。他來廟中借宿時得了重病,寺裡請郎中把他治好了,他極為感動,就把這曲譜送給了我們。當時我們寺中也為這歌舞大比頗費心力,私下裡托人到處尋找佛曲,隻不過一直未果。得到這曲譜後,寺中請過縣裡的周樂官看過,他一口咬定這是古曲,還請過婆娑舞團的團長看過,也說是好曲子……”
衆人交流了一下眼神,那周良果然不老實,他明明在聞廣讓他看之前就見過這曲子,卻根本沒有提及。
“等等,你是說還請羅什看過?”
“對,問難師弟和他有些交情,很是信任他。聽聞他們都說好,老衲便放下心來。現在看來真是被那僧人恩将仇報,我們哪裡會想到他會用這等邪曲害我們至此啊!”
“且不要說恩将仇報這個詞。問苦,你本是出家人,講究的就是四大皆空,施恩不望報。實話說來,你也不過是覺得有利可圖才收下那樂曲,然後迫不及待地尋了個由頭想要獻出去。曲子是不是邪曲不論,但是你們的心思肯定是不正的,出家人何苦那麼多名利之心?!”白慶安這時候開了口,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大家也都沒有注意他,此時一開口,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白慶安處于一種極大的憤慨之中,他定定地望着問苦,直到把問苦看得一臉羞愧,低下頭來,他才轉頭向狄公告了失禮之罪。
“大人恕罪,其實在下在州中就見過曲譜,在下的上官覺得那曲譜充滿了邪氣,根本不允許我多看,但是卑職一直認為,魔由心生,世人着相,邪魔不在樂曲,而在人心!”
這番話一說,狄公不由得對其另眼相看,他十分贊許地看了看這個年輕人。他給狄公的第一印象是有些輕浮——在茶樓上那麼議論木巫女,而後他給狄公的印象又是個對于阿奴十分癡情的暗戀者。狄公對他的琵琶技藝非常贊賞,再後來在客棧羅什之死一案中他給狄公的感覺有些可疑。而在寶相寺曲譜這件事上,他表現得又過于奇怪,這真的是一個矛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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