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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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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世紀以來,詩歌就是一個民族表達感情的普遍方式,我們自然應當認為共同的生活理想是高尚的。無論這樣一個民族的上層階級同其他民族的上層階級相比有多差,我們幾乎都不能懷疑其下層階級在道德和其他方面都比我們自己的下層階級先進。日本人其實就給我們呈現了這樣一種社會現象。

在日本,詩歌就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每個人都能感覺到詩歌的存在。人人都讀詩。幾乎每個人都作詩,不分階級和條件。詩也不僅僅在精神世界裡無處不在:耳朵到處能聽到詩,眼睛到處能看到詩!

說到聽得見的詩歌,哪裡有人工作,哪裡就有人唱誦。田野裡的耕作和街道上的勞碌,都是按照吟詩的韻律進行的,歌曲似乎是人們生活的一種表現,意義就像蟬用蟬鳴來表現自己的生活差不多……說到可看的詩歌,無論書寫或是雕刻,都到處可見,用漢文或日文寫成,就是一種裝飾的形式。在千千萬萬的民居之中,你可以看到,滑動的屏風、獨自分隔的房間或者封閉的壁龛上,上面都有漢字或日文裝飾文字,這些文字都是詩歌。在上流社會的宅院裡,往往會看到一些吊牌,或者說懸挂的木牌,每塊木牌上都有一段優美的詩句。詩歌幾乎可以在任何家用器具上找到,例如在火盆、鐵壺、花瓶、木盤、漆器、瓷器、較為精細的筷子上,甚至牙簽上!詩歌寫在店招、嵌闆、屏風和扇子上。詩歌印在毛巾、窗簾、帷簾、頭巾和絲綢襯裡,還有女式绉綢内衣上。詩歌被用印蓋在或畫在信紙、信封、錢包、鏡盒、旅行袋上。詩歌鑲嵌在搪瓷器皿上,刻在青銅器上,镌在金屬管上,繡在煙袋上。列舉裝飾詩文的物品的十分之一都是毫無希望的。或許我的讀者知道,在日本的那些社交聚會上,人們習慣作詩,将詩文懸挂在花叢裡。人們也會在紀念牛郎織女的七夕節上作詩,那時在彩色紙條上題詩,再貼在薄竹片上,即便在路邊也能看到——都像許多小旗一樣在風中飄揚……或許你會找到一些既沒有樹也沒有花的日本小村莊,但絕不會找到任何看不到詩歌的小村莊。你或許會像我一樣,漂泊到一個非常貧瘠的定居點,在那裡得不到愛情或者金錢,甚至得不到一杯真正的茶,但是我不相信你能發現一個地方,那裡沒有任何人會寫哪怕一首詩。

最近,當我翻閱一本詩集手稿——大部分是抒情和叙事短詩時,突然想到,從這些詩集中選出一些詩來,可以說明日本人的某些情感素質,以及一些鮮為人知的日本藝術表現理論。我随即大膽嘗試,寫下了這篇文章。這些詩歌是不同的人在許多不同的時候和地方為我收集的,主要是在各種特定場合寫的,比起西方韻律結構來,即便不是真的更為簡短,格式也要嚴謹得多。或許我的讀者之中很少有人了解關于這種作詩格律的兩個奇異事實。這兩個事實在曆史上和我收藏的文本中都得到了例證,不過我不指望經過我的渲染,能重現最初的效果,無論是意象還是感情效果。

第一個奇異事實就是,自古以來,日本人就更多地将寫短詩歌當作一種道德責任,而不僅僅是一種文學藝術。舊式的德育教育有些像這個樣子:“你十分憤怒?休要說任何不善之語,作首詩便是。你最心愛的人去世了?休要陷于無用悲戚,試試作首詩來平靜心緒。你行将離世,因留下許多未竟之事而煩惱?鼓起勇氣,為死亡寫首詩!無論為任何不公或不幸不安,都要盡快抛下怨恨或悲傷,寫幾行樸素優雅的詩句修德。”于是,在舊時代,每一種煩惱都可用一首詩應對。喪親、離别、災厄,都用詩句來代替哭訴。甯死不願辱沒名聲的女士,在刺穿咽喉之前作一首詩。被下令自盡的武士,在切腹之前寫下一首詩。即便在這樣一個不太浪漫的明治時代,那些決心自殺的年輕人在離世之前也習慣作一些詩句。在不幸之時作詩仍是一種好習慣。我經常會得知不少詩歌都是在悲慘和苦惱的最為艱難的條件下寫成的,甚至是在行将就木的床榻上寫成的。即便這些詩句沒有表現出任何非凡的才能,至少提供了在煩惱之際自制的非凡證據……誠然,作詩被當作一種道德倫理行為的事實,要比已寫成的所有研究日文格律規範的論文都更有意義。

另一個奇異的事實隻是一種美學理論上的事實。本文研究的詩歌類的普遍藝術原則與日本插畫的普遍藝術原則是一緻的。一首短詩的作者用一些精選的詞語,努力達到畫家寥寥數筆就能達到的效果,讓人感受到一個圖像或者一種情緒,從而喚醒一種感覺或者情感。詩人或畫家要達到這一目的,完全取決于意會的能力,也隻能依靠這種能力。一位日本藝術家為了重現在春日清晨的藍色薄霧,或者秋天午後的大片金光中看到的一些風景,在一幅素描中進行精緻的細節描繪,将會受到譴責。他這樣做不僅不符合日本繪畫傳統的要求,也必然無法達到自己的目的。詩人在一首非常短的詩歌中,企圖用同樣的方式讓語意完全的話,也會受到譴責:他的目标應當僅限于激發讀者的想象力,而不是滿足想象力。“全都說出來”就意味着(意境)“全部消失”或“完全消失”——會被人輕蔑地用“イツタキリ”這個詞批評詩人在詩句中直白地道明了他的全部所思,贊美是被留給那些某種未曾明言的景象或思緒留在腦海中的詩作的。上品短詩,就像寺廟的一記鐘聲那樣,在讀者心目中引起的是綿綿不絕的低沉回音,久久未歇,魂牽夢萦。



然而出于同樣的原因,日本的短詩可以說與繪畫是很相似的。想要全面理解日本繪畫,就需要對其表現的生活有一種深刻的認識。對日本詩歌表達的情感層次尤其如此——對日本詩歌的直譯,在大多數情況下,對西方人的理解而言幾乎毫無意義。舉一個例子,這裡有一首小詩,就日本人的理解而言相當可悲了:

テフテフニ  キヨネンシシタルツマコヒシ

雙蝶!去年愛妻身故!

直譯的話,這首小詩的意思看來隻是:“見到兩隻蝴蝶!……去年我心愛的妻子死去了!”

除非你正好知道在日本,蝴蝶與幸福婚姻相關的美好象征意義,以及結婚禮物要與一雙大号紙蝴蝶一同贈送的古老習俗,不然這首詩看來很可能平平無奇。或者拿下面這首詩來說吧,這首大學生的作品最近已得到多位優秀評論人稱贊:

フルサトニフボアリ  ムシノコヱゴヱ

故裡老人的叮咛,如連聲蟲鳴![44]

直譯為:“在我的故鄉,老人(或者說我的父母),像蟲鳴般連聲叮咛後輩!”

這首詩的作者是一個鄉下後生。在陌生的田野裡,他聆聽着秋天昆蟲的不住鳴叫,這聲音讓他想起了遙遠的故鄉和父母。不過下文這首詩之中有前文任何一個例子無法比拟的感染力——雖然直譯可能比較晦澀——

ミニシミルカゼヤ  シヤウジニユビノアト

啊,透體之風,好似障上輕動的小手指。

直譯為:“哦,穿透身體的風啊!就像在障子上輕輕動作的小手指!”

這首詩到底要表達什麼意思呢?其實是母親在為死去的孩子悲傷。障子就是那些在日式房屋中既能做窗戶也可做門的白色紙屏風,可以透過大量光線,卻像磨砂玻璃一樣讓室外無法觀察室内的景象,也不會透風。嬰兒喜歡用手指戳破柔軟的障子紙,讓風吹過這些洞。在這首詩之中,風确實很冷——透進了母親的内心——因為風是從她那死去孩子的手指在障子上留下的小洞裡吹入的。

很明顯,直譯不可能保留這些詩歌的内涵。我在這方面的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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