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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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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對集體的向往熱戀就是從那年開始的。“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這話不錯。一萬多人的力量集在一起,移山填海,堵死一條江。這條信念牢牢地紮根在他年輕的頭腦裡,幾十年不動搖,直到今天,才被湧來的金錢浪潮打得千瘡百孔,難以彌補。金錢的浪潮跟戰争的炮火一樣厲害,不見硝煙,卻能把什麼堅固的東西都打得七零八落,體無完膚。連一個好端端貧下中農出生的縣長也成了全國著名的大貪污犯,把上百萬裝進了自己的腰包,被判了死刑。原因是出賣土地從中受賄呀!土地一旦值錢了,就不幹淨,被亵渎了。
      那年,這塊剛剛圍起來的黑土是黑緞子一樣的一塵不染啊!
      土改後的第一個春天,真是一個豔陽天。清明播種,谷雨見苗,和平安甯的日子裡,田裡的苗也長得快。幾天,麥苗抽穗,豌豆結莢。沒有饑荒迫脅,沒有戰火炙烤,和風細雨,一眨眼稻子就含苞了。“一七見苞二七出,三七揚花四七谷”,日腳在禾苗上淌。南風徐徐地吹,綠浪悠悠地滾,人在綠浪裡,醉了。
      豆女在稻田塍上,田塍上種了六月黃(大豆品種,早熟),豆莢幾粒粒飽得像女人懷了八個月孩子的肚皮。赤豆兒的莢肥得像一條條蚯蚓。藤牽蔓繞,如夢如幻。在自家的田頭,自種自收,圓了種田人的春夢秋夢。田東頭,南瓜開花,黃燦燦;田西頭,冬瓜結果,白粉粉。她不讓巴掌大的地閑着。田頭地邊,能種一粒就種一粒,能栽一株就栽一株,惜土如金。她把地看成丈夫,把禾苗視若兒女。她的丈夫叫田土根,她的兒女都叫了莊稼的名字。稻兒,麥兒,瓜兒,菜兒,這四顆苗是土根在她肚裡下的種,一顆顆從肚裡長出來。她剝開那肥壯的毛豆莢兒,看到一層薄薄的胎衣裹着青皮豆兒,一粒粒水靈靈鼓壯壯的豆甜蜜蜜卧在那搖籃似的莢瓣裡,分娩的感覺油然而生。是一種母體開裂的疼痛,也是一種生命誕生與延續的驕傲,一種母性的快感。她用指甲摳出一粒豆兒,銜到口裡,一種受孕時的麻酥感産生出津液,吞入腹中。
      她到田頭看南瓜。她種瓜種豆有一種天性的解好,自種下之日,就一天天看。看着瓜兒長,就像摸自己懷孕的肚皮,看着盼着守着數着,數着日腳,數着花,數着果。養雞下蛋也是如此。每天打開雞埘,放掉公雞,公雞就跳到雞樹上“喔喔——喔——”地打鳴。母雞被她一隻隻摳過,今天會有幾個蛋,她已經摸準了。晚上從雞窩裡摸出蛋來,若少了一個準是哪個雞婆生野蛋了。驚蟄一到,就孵雞娃。生完蛋的雞婆刺起渾身的羽毛,“咯咯咯”地空叫喚,賴在窩裡不肯走,就給它另搭個窩兒,破筐兒破桶兒,塞上幾把軟綿綿的稻草,加上一點棉絮兒,放進十幾個新鮮蛋。雞婆進去,癡癡迷迷,不吃不喝,孵着。雞呀雞,二十一,鴨呀鴨,二十八,三周、四周就出殼。未曾出殼時,豆女要避開人,把雞窩端到房裡,關起門來,把孵熟了的蛋一個個放入一盆清水中,她則跪在地上,拍拍手,“啼啼啼!欤欤欤”地喚雞。即将破殼的小雞聽到動靜,便一個個在殼内活動起來。蛋在水中搖搖晃晃,非常有趣。這就叫踩水。那些沒受精的卵,則一動不動,沉下水去,這就是寡雞蛋,也叫混蛋。有的,因孵得不勻,死在殼内,也不會踩水了。她把這些蛋剔出來,用南瓜葉兒包了,放到竈膛裡,用火灰悟,悟熟了,給孩子們吃。那些踩水踩得歡的,她拿起來,用衣角小心翼翼揩幹,重新放入雞窩。雞婆跳進窩,她跪着念念有詞地祈禱,一邊念“像我,像我……”一邊用雙手拍着自己的大屁股。這是外祖母傳給母親的,母親又傳給她,不知傳了多少代,也許是來自遠古。據傳,這麼做了,孵出來的小雞十有八九是雞婆,如果讓男人看到了,十有八九是雞公。而今,雞婆不再孵小雞了,小雞全是孵化廠裡用電孵的。她不吃這種雞,說有電味。她如今仍堅持每年孵小雞。她家的雞成了奇貨,真正的本地雞,很多人願出五倍的價買一隻瘋婆的雞。她不賣。她才不要錢哩,害得有人來偷。
      豆女視一切生命同人,癡迷地種着她的莊稼。丈夫去世之後,她對此更加執迷,簡直就是病。當然,她瘋了。瘋隻是對人,對莊稼、田地她不是瘋,是迷,幾十年來依然故我。隻是,可供她播種的土地越來越少了,眼看田就要沒有了。
      田稻回家來時,母親正在籬笆上摘扁豆。籬笆不知是什麼時候破了幾個大洞,他回屋去拿了些竹條兒,覺得應補起來。
      潮生開車從城裡回到家裡。
      田稻和蘭香在修補竹籬笆。籬笆圍着屋子後面的~塊菜地。田賣了,村裡人心也從田裡散開了。青年一代,心早不在田上,巴不得早日踢了田,做正規正矩的城裡人。像楊光這類青年,當了個鄉土管所所長,一不會耕田,二不會種秧。用楊賴子的話說:“他管土,呸!渾身沒有土腥味,管×還差不多,×管所所長。接他爹的代哩,就對小女人那塊銅錢大的田有興趣。”這小子不會種田,搞女人卻很在行。田稻對他一肚子的火氣,但拿他沒治。許多青年以他為榜樣,心早從田裡飛走了。賣了田後,村裡絕大多數人心向城市了,惟有田稻的心跟田割舍不開。他記得小時先生教他認字,“田”字下頭一個“心”字是“思”字。人心想什麼?田也!誰不把“田”擱在“心”上呢?皇帝想的也是疆土呀!他父親和他,一生一世都把田放在心上,父親想有自己的田,他一生想的是公家的田。田全賣了,心想什麼去?空落落一顆心。村裡人拿到了青苗補償費,把田裡的莊稼也不當回事了。雞鴨豬羊亂放,籬笆倒了也不再扶起來,牛踏豬拱由它去。而田稻看不過去。怎麼能這樣糟蹋田呢?高爾夫球場,“八”字沒一撇呢。他于心不忍,管不了人家管自家,修好自己的籬笆,種好自己的菜。
      林露周末來看外婆。她工作本來就鬧,美術專科學校畢業後分到畫院,沒事可幹,工資又很低,想跳單位,就找了表哥潮生。表兄妹從小就親得如胞兄妹,形影難離的。哥大她十多歲,撒起嬌來什麼也幹。露露是菜兒的獨生女,雖是種田人生的,卻是地地道道的城裡人。林老爺是她太爺爺。兩家聯姻多虧了“文化革命”,知識青年下鄉運動哩。林露不僅跟潮生是親表兄妹,還是表姐夫跟小姨子。“文革”結束後,潮生第一批考進大學。他常住姑母家,也就是林家老宅,愛上了露露的表姐林靜,成了林家的女婿。
      看舅舅和舅媽補籬笆,外婆在籬笆邊搞豆,夕陽西下,照着三個勞作的親人,黃花綠葉,殘籬斑駁,幾條老絲瓜挂在籬笆上,風一吹,悠悠蕩蕩,好一幅農家晚景。露露心裡一陣沖動,靈感來了,便拿出筆和紙來,畫外婆,畫舅舅,畫舅媽,畫舅舅身邊的一隻狗,舅媽身邊的兩隻雞。她畫得很投入,潮生悄悄地走到她背後,揪起她的長辮子她也不知覺。提示您,本章還有下一頁點擊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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