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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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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稻和蘭香在收割晚稻,還雇了幾個外地工。
      這三畝地不是他的承包田。他的稻子已經收過了。但這稻是他親手種的,也由他親手來收。
      這三畝地是陳昌金的,是陳江泊的,是青兒的。是女婿家的。包産到戶的那一年,陳昌金回到了村裡,要了地。他一家四口人,分得三畝承包地。
      陳昌金從牢裡放出來後,被大隊管制,挨過鬥,挨過批,老實了好多年,光杆條一根,一無所有,伺候生産隊裡的幾頭牲口,田稻也沒有多為難他。有一年,從安徽流落來一個女人,田稻收留了她。那女人聲稱死了丈夫,老家很窮,出來謀生的。蘭香跟田稻說,讓我哥跟她過吧。田稻就出面,讓陳昌金讨下了這個女人。“文化革命”時,為此事,田稻差點兒被罷了職。陳昌金讨了個女人,事後才得知女人懷有兩個多月身孕。為了不再連累田稻,他詐稱跟那女人回安徽去。蘭香給了哥一點錢,要他好好過日子。陳昌金想,天下一樣,哪裡也沒他的好日子,于是,不知從哪裡弄了條船,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帶着女人悄悄地走了。不久,那孩子出生在船上。一家人漂流在錢塘江上,誰也管不着他了。他就住在江上的破船裡,學着打魚撈蟹,遠離銅錢沙。因為漂泊不定,他給兒子取名“江泊”。“文革”結束,毛主席逝世,“四人幫”散夥,他才回到銅錢沙來。那十年對别人是十年浩劫,對他而言是十年生聚。他不僅補了少年時代生在江邊不識水的一課,識了錢塘江,熟了錢塘潮,連每日兩潮潮頭到何處是幾點幾分,潮高幾尺,拍岸何處,他都滾瓜爛熟。江的兩岸是他的計時鐘,準确得不差分毫:潮到何處是幾點幾時,潮落何處是幾月幾日。他也知道船泊何處安全,船行哪邊無事,何月何日來什麼魚,魚在何處。陳昌金不笨,秉承了他爹的精明。他是銅錢沙上第一個離開土地的人,也是第一個走向市場的人。那年頭市場叫“黑市”。他學會了捕鳗。鳗是名貴魚,當年黑市上賣到十塊八塊一條。工人幹十天不如他一天,農民幹一年,不及他一月。他漂遊不定,走在黑市上,誰也不知道他是誰。他沒戶口,沒住處,拎了幾條鳗,進城走街竄巷,像一條滑溜溜的鳗魚,人稱“河鳗阿昌”。他不僅置了新船新網,銀行裡有了存款,十年下來,他的存款比整個銅錢沙大隊的家底還厚。但他不露富,在江上當他的漁佬兒,過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不向社會祈求什麼,認識他的人叫他“鳗魚阿昌”,不知其名的叫他“漁佬兒”。陳昌金就是這麼生存下來了。他回來時,讓人們大吃一驚:居然帶了一對十多歲的子女回來。他仍是一副酸樣子,裝的。他腰包裡比誰都硬,這從他兒子女兒的穿戴上便看得出來。他在村裡露了一下又走了。他隻是想告訴村裡人,我沒死,活得挺自在,我還是銅錢沙的人。他是聽說地主一律摘帽子的時候回來的。他又把戶口挂到了銅錢沙生産隊,一口氣補交了十多年的副業款,每年五百元,為的是要生産隊認他這個人,這個家。大家馬上對他刮目相看了。
      他做起了鳗生意。原先的“黑市”改稱為“自由市場”,不久就正名為“農貿市場”了。他是銅錢沙上第一個入場的人。鳗魚市場火爆,鳗苗貴如黃金時,他捕鳗苗,走上海,不久就隻收不捕,開始販運鳗苗,悄悄地當起了“陳老闆”。這時,他一隻腳在江上,一隻腳跨上岸來,在城裡的水産市場中占了個攤位。他有了錢,不甘寂寞,與城裡的一個小寡婦勾搭起來,開了一爿酒店,錢全是他的,老闆娘由那女人去當。于是,他在城裡有了個據點,吃喝睡由那女人全包。他指縫裡流出來的油水,把那小寡婦和她的女兒養胖了。安徽老婆是管他不住的。包産分田時,他又回村,按政策分到了三畝地。他要地了。他不僅要了稻田,還要了宅基地。地他不種,荒着,錢糧稅收一分不少,照繳,甯肯買糧交公糧。村裡誰要地,誰去種吧!收成歸你,費用由他交納。白種,自然有人幹。他就成了這種畸形農民。他第一個在村裡蓋上了兩層樓(現在他是四層洋樓)。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嘛,他亮相了。陳昌金成為銅錢沙的首富。人們忿忿不平了一陣子,又不能扒了他的房,分了他的産。批鬥不興了,于是不少人由忿忿轉為羨慕,學着他往外跑,往城裡鑽,“田”不在“心”上了。人心思的不再是田,而是錢了。有錢的光榮,他财大氣粗地光榮起來。
      這些年,他挂着農民企業家的牌子,往上海、廣州跑。安徽女人做了管家婆。女兒大了,也嫁了。江泊中學畢業後就跟父親跑生意,成了精明的生意人,小老闆。随着改革開放的深入,父子倆如魚得水。幾年前,江泊接替了父親,讓昌金享老爺福,退居二線。他喜歡到城裡去就讓他去會老情人,喜歡住鄉下,也随他便。他不幹涉他的私生活,隻要他把錢權交出來就行了。青兒就是那時候跟上江泊的。江泊承包了原屬農場的三百多畝水窪地,改造成現代化的養殖場,養蝦、養鼈,兼做水産,名噪一方。他家的那三畝承包地誰要種,打聲招呼,一畝倒給兩百塊的耕種費,證明他沒讓地撂荒就行了。
      今年春天,村裡幾乎沒人要地,倒貼本也沒人種。
      那三畝地緊挨着田稻的那塊三角田,是田土根五十年前開墾的十畝地的一部分。田稻沒有上陳家的門,也沒跟陳家打招呼,就給三畝地種上了晚稻。他的女兒雖然嫁給了陳家,他卻一年也不去陳家兩次。陳家的崛起,對田稻是個極大的刺激。他同情過他的仇人,認為他翻不了天。他放了他一馬,可這馬跑得太遠,讓他望塵莫及了,居然把他的女兒叼了過去。他若上門去,陳昌金會說:“老親家,你想種,我一畝貼你五百塊。”還會拿三條“大中華”煙給他。陳昌金不種田,但不肯放棄那三畝名分地。田稻曾要他放棄,他告到鄉政府去了。他要的是那名分,心窩子裡懷戀他爹。
      田稻不去找那分輕視。陳昌金常常以最禮貌的方式侮辱他。他罵他,他也隻是笑。他畢竟有個兒子田潮生,陳家父子是不敢小看的。陳江泊要打天下,舅佬這張王牌丢不得。再說,青兒給陳家生了兒子,萬貫家财得由兒子繼承。青兒在陳家是半邊天,陳昌金不敢小看媳婦。青兒攬了财權,連陳昌金去城裡跟老情人小住幾日,也隻能用自己的私房錢。
      看在女兒的分上,田稻和蘭香把那三畝地管理得很好。直到收割,陳家人沒到田頭看過。陳昌金還以為是去年給他代種的人繼續種着,沒有理會這事。
      田稻雇了六個外地工,把晚稻割了打脫,用麻袋裝了,叫民工用闆車送到陳家門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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