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我走出旅店門口時,雖然内心焦慮不安,但大腦卻控制着我的身體慢慢地移動。我在無意中把手放進了上衣右口袋,摸到了像信封之類的東西。拿出來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是白色信封。刹那間,我吃了一驚。裡面有一張紙,上面有用電腦打印出來的字。我倚在門框上,讀這些字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感到戰戰兢兢。
裡面的内容如下:有一次,與你談話時,突然領悟到了一個事實。我們倆交談得非常投入,但我們在洗耳恭聽對方的談話時,卻不是在尋找恰當的回話,而是從對方一開始講話時,就隻顧着想如何更好地回應對方的話。一想到這一點,我就無話可說了。有一陣子,我甚至茫然若失。你看到我突然變色的神情,問我怎麼了。我說出剛才所想的,結果你也找不到話說了。我們并不是在進行對話,隻是反複地對回應再回應而已。追根究底,說得一點都不誇張,諸如此類的事情在你和我之間,像家常便飯。在這樣的情境下,對方說什麼話、做出什麼樣的回答都不重要。關鍵是随機應變的能力和即興的口才而已。而且在對話當中,對于主導權的争奪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現在,我并非過于悲觀地認識對話行為。當然,怎麼可能所有的對話都是那樣呢?我所真正擔憂的是,對話以這種方式結束以後的狀況。可以把對話當做是人與人之間綻放出的花朵,但稍不留神,蝴蝶會飛走,留下的隻有蝴蝶蛻下的軀殼,這樣的情景也并不少見。可是這隻軀殼也不堪一擊,被風吹落,就會像灰塵一樣無影無蹤。我們就這樣放走了蝴蝶,而守着軀殼,隻是為了生存而忙得團團轉,誰能說這在我們身邊是罕見的呢?如此說來,我們怎能不去提防,失去了交流,隻剩下輪廓和骨架的對話情景呢。蟬在外面叫着,不知不覺,夏天已悄然到來。
讀完後,眼前仍舊一片茫然。這信是誰寫的?在這文章中的“我”指的是我,還是“你”指的是我?是誰寫給我的短信嗎?還是我準備發給誰的短信?或許這是我給自己的一個回信?我一直在目睹着眼前的世界不停地支離破碎。難道是某個陌生人,對我充耳不聞世音、甚至自己的話,做出的指責或警告?難道這文章和我的記憶喪失有什麼關聯嗎?
蟬(中篇小說)(8)
剛才讀這篇文章時暫時淡忘的蟬聲再次占領了我的耳孔。與此同時我看到了代替這篇文章中的蝴蝶,蛻了殼飛向天空的蟬的幻影。在我的周圍那些軀殼,腿向前縮成一團,背上裂開的軀殼狼藉一片。在那一瞬間,我領悟到那些東西才是我記憶的痕迹。我的記憶的實體隻留下軀殼,像蝴蝶、蟬似的飛向遙遠的地方。我用顫抖的手,把軀殼一個個地拾起來朝裡面看。就像我曾擔心的,一個軀殼都不例外,裡面全部空空的,一個個的軀殼在我手中無可奈何地破碎了。
我把信封和紙胡亂地塞到口袋裡,逃亡似的離開了那個地方。走過鋪着紅地毯的過道,走向一層的時候,我多少有點平靜下來了。也許是那個旅館老舊的室内裝飾和内部構造,第一次使我有種熟悉的感覺,因此也更快地恢複了現實感。
8
逃離旅館對于我來說,并不是容易的事。在緊靠門廊的接待台前,站着個半秃的壯年男子。他先回過頭望了一下邁向最後一個台階的我,然後幹脆僵在那裡細細地打量着我。從他那種詢問似的不同尋常的神色來看,可能昨天晚上我走進這裡時,做了一些特别引起他注意的舉動。他的表情裡好像還隐藏着疑惑和輕蔑的情緒。但我總不能因此就去問他,我在昨天夜晚做的事情。
走近他時,他身上強烈的大蒜味撲鼻而來。滿臉橫肉的他,脖子似乎直接安在了肩膀上。他的存在因那個大蒜味變得漸漸模糊,我真想掏出他的喉嚨,把他從雲霧般層層籠罩着他的味道中拖出來。我看到穿着無袖T恤衫的半脫發的男子的胳膊上,有什麼東西緊貼着,原來刻着文身。再仔細一看,像海水般發青的形象與流水似的文字,形成了怪異的爬蟲類和纏繞在爬蟲上的女體,兩者互為一體,長着翅膀飛向空中。每當他動彈的時候,就像活了似的扭動着,給周圍的皮膚和肌肉帶來了微弱的肉體的震動。曾經的花紋,在漸漸老去的肌膚中捕捉歲月的痕迹。盡管有點荒唐,但也許文身是記憶某種東西的最有效的方法。這家夥不想忘掉過去的什麼東西才在身上如此直截了當并赤裸裸地注入了文字和圖案吧?那麼也許我也需要這樣的文身吧?在我空蕩蕩的大腦裡是否也有像文身似的抹不去的某些東西呢?我決定相信有這麼回事。
他馬上察覺到我在全神貫注地盯着他的文身,轉動着大部分是白眼球的眼珠子掃視着我的全身。我從他的小瞳孔的大眼睛,而且像威脅瞳孔消失似的侵占那麼多空間的白眼珠中,讀到了,怎麼說呢,諸如精神貧乏之類的東西,我分明讀到了這樣的征兆。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用一頓一頓的語氣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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