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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們吃午飯的露台上,除了我剛剛看見過的那個英國人外再沒有别人。在他正前方,一隻高腳杯盛着亮閃閃的绯紅色飲料,在桌布上投下一個橢圓形的影子。從他的眼睛裡,我注意到了和飲料顔色一樣的血色欲望,不過這欲望與尼娜毫不相幹。他貪婪的目光根本沒有投向她,而是盯住了他座位附近那扇寬窗子的右上角。
                  尼娜從她瘦小的手上摘下手套,開始吃她特别愛吃的海貝,這是她一生最後一次吃她愛吃的東西了。費迪南德也在忙着吃飯,我就占了他餓得隻顧吃飯的便宜,開始談話,這樣頗有點像我占了他的上風:具體來說,我提到了他最近的失敗。原來他趕時髦,曾有過一次改變宗教信仰的短暫經曆。改宗期間,神靈降臨到他身上,他也有過一番頗具雄心壯志的朝聖之舉,不過到頭來實實在在是丢人現眼的一場鬧劇,于是他呆滞的目光又轉向了野蠻的莫斯科。有一種自以為是的說法:意識的流水中蕩起漣漪,講幾句無傷大雅的下流話,随便找隻髒水桶往裡頭倒點某種主義,就會點石成金一般自動産生出超現代的文學來。我如今對這樣的說法,老實講,一聽就煩。我認為藝術一旦人為地和政治挂上鈎,就會不可避免地降至意識形态垃圾的水平,這個信念我死守到底。就費迪南德這而言,的确,這一切都無關痛癢:他的藝術靈感格外強大,更何況他對弱勢群體的艱難困苦毫不關心。但就是有那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污濁潛流,緻使他的藝術越來越令人反感。除了個别給他擡轎子的勢利鬼外,沒人看得懂他的劇作。我自己沒有看過他這部劇的上演情形,但我能想象出他是如何精心編排那個克裡姆林宮之夜的:拿來子虛烏有的螺線,搖動各種各樣的紡車,紡出許多支離破碎的象征。想到這裡,我不無樂趣地問他,最近是否讀過一點對他的評論。
                  “評論!”他叫道,“好一個評論!不懂事的毛孩子,仗着伶牙俐齒,就配給我上課。别理睬我的作品,算他們有福。碰我的作品得小心翼翼,像碰什麼不小心會爆炸的東西一樣。評論!我的作品受到各種觀點的審查,唯獨缺了最根本的評論。這就像一位博物學家,描述馬這類動物,一開始卻唠唠叨叨盡講馬鞍或者德維夫人。”(他提到的是一位愛好文學的知名女主人,她倒是真像一匹龇牙咧嘴的馬)。“我也想來點那種深紅色的。”他繼續像剛才那樣扯着嗓子大聲說道,招呼服務生過來。服務生順着他留着長指甲的指頭方向看過去,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原來他很不禮貌地指着那位英國人的酒杯。出于某種原因,塞居爾提到了魯比·羅絲,就是那個在胸上繪畫鮮花的女士,談話這才少了點侮辱性質。這時那個高大的英國人突然心血來潮,起身站到一把椅子上,從椅子上一步跨上窗台,往上伸出胳膊,直到夠着了窗框上他心心念念的那一角,那裡歇着一隻毛茸茸又結實的飛蛾,他老練地抓住它,塞進一隻藥盒裡。
                  “……很像沃弗爾曼(12)的白馬。”費迪南德說道,關于他正和塞居爾讨論的什麼事情。
                  “Tu  es  très  hippique  ce  matin。”(13)後者說。
                  不一會兒他倆都打電話去了。費迪南德特别喜歡打長途電話,也特别善于給它們捐錢。任何時候隻要有必要,比如現在要落實免費的住宿,那麼不論相隔多麼遙遠,他的電話都會打得熱情友好。
                  遠處傳來音樂的聲音——一把小号,一把齊特琴。尼娜和我又出去散步了。很顯然,馬戲團已在來菲雅爾塔的路上,早早派出人來作宣傳:一支廣告彩車隊正在走過。但我們沒有看到領頭隊列,它拐上小山包,進了一條側街:一輛鍍金馬車的車尾正在漸漸消失。一個穿着連帽鬥篷的男子牽着一匹駱駝,四個平凡無奇的印第安人排成一隊,舉着挂在高竿上的海報。在他們後面,一位遊客的小兒子,身穿水手服,得到特别許可,恭恭敬敬地坐在一匹小小的矮馬上。
                  我們走過一家咖啡店,那裡的桌子現在差不多都幹了,卻仍然空着。服務生正在查看一個模樣可怕的棄嬰(我希望他以後能收留了它),就是那個墨水池之類的荒唐東西,費迪南德路過時順手扔在欄杆上不要了。在下一個拐彎處,一段舊石階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我們便爬了上去。尼娜上台階時提起了裙子,裙子太窄,每一步邁開的角度很尖銳,她得保持與先前長度同樣的姿勢把全部台階上完,我一直看着她這樣走了上去。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熟悉的熱氣,我和她并排往上走,想起了我們前一次的相聚。那是在巴黎的一所宅子裡,到處都是人,我的好朋友朱爾斯·達布想幫我來一次審美升華,便碰了碰我的衣袖,說:“我想讓你見見……”說着領我去見尼娜。她坐在一張長沙發的一角上,身體蜷成一個“Z”形,腳跟處放着一隻煙灰缸。她從嘴唇上拿下一隻長長的綠松石煙嘴,緩緩地、樂呵呵地叫道:“好吧,見過大家——”接下來的整個晚上,我都覺得心要碎了一般。我手裡緊攥着一個黏糊糊的酒杯,走過一堆一夥的人群,時不時遠遠地看她一眼(她卻沒有看我……),聽聽隻言片語的談話,無意中聽見一位男士對另一個人說道:“真有意思,那些黑頭發的瘦姑娘,她們身上的氣味怎麼都一樣,不管用了哪種香水,還是遮不住一股燒樹葉的味道。”一句無足輕重的話,說的又是不熟悉的事情,卻會纏繞在人心最私密的記憶深處,久久揮之不去,像一條令人難過的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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