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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年老,他有病,世上沒人需要他。因為貧窮,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已經淪落到不問明天怎麼過,隻奇怪前一天竟然過來了的境地。就個人的财物來說,除了他的病,這世上任何事情都對他沒有多大意義。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他和姐姐一同從俄羅斯流亡到柏林。姐姐一生未婚,十年前就去世了。姐姐的形象已經成為虛無,他習慣了,也不再思念她。不過就在那一天,他從俄羅斯流亡者公墓參加D教授的葬禮回來,在電車上,突然憂郁地想起姐姐的墓破敗不堪的狀況:十字架上的漆皮零零星星地剝落了,椴樹樹蔭掠過墓碑,擦拭着墓碑,墓碑上的名字已經很難看清了。約有十來個沒有工作的老流亡者參加教授的葬禮,懷着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粗俗心理聚到一起。就像葬禮上常見的那樣,大家稀稀落落站在一起,傷心地等候着。儀式很簡單,沒有走宗教規程,用樹枝在頭上方隔一陣晃一晃,很快就結束了。陽光強烈,難以忍受,尤其是饑腸辘辘,更難忍受。然而,為了不失體面,他外面穿了一件大衣,以遮掩外套的寒酸。他和教授是老熟人,站在令人愉快的七月暖風裡,他想把死者的音容笑貌端端正正、穩穩當當地擺在自己心靈的眼睛之前,可是風輕輕一動,就把死者的相貌卷起來,吹散了,他怎麼抓也抓不住。他的思緒老是拐到别處,在他記憶的一角,他姐姐真真切切地死而複生了。隻見她和他一樣又沉又胖,長着個男人一般的鼻子,又紅又大,油光閃亮,宛如塗了一層漆,上面架着她常戴的眼鏡。她身上穿着一件灰夾克,就像如今活躍在社會政治圈裡的俄羅斯女性一樣。初看之下,她是個活力四射、光彩照人的人,聰明,能幹,活潑。可是說來奇怪,她還有憂郁沉悶的一面,令人費解,也隻有他才能注意到她的這一面。不過話說回來,姐姐的各個方面裡,他最喜歡的還是她憂郁沉悶的這一面。
                  柏林的電車擠得不像是人坐的,乘客中另一位年老的流亡者幾乎一直坐到了終點站。他是一個目前沒有執業的律師,也是參加完葬禮返回的。也是對任何人沒有用處的人,眼前可能隻對我有點用。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對此人也就是略知一二,如果在疾馳的電車上擠在混亂的乘客中二人有緣相遇的話,那要不要和他聊幾句呢?與此同時,另一位仍舊貼窗而坐,看着窗外的街景,他過于平庸的臉上露出冷嘲的神情。(這是我看到的片刻情景,之後我的視線就一直沒有離開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這位新遇之人。)他終于下車了。他身子沉,行動笨拙,售票員扶着他下車,站到車站的長方形石闆候車島上。落地之後,他不緊不慢地表達了謝意,從車上收回自己的胳膊,售票員剛才一直抓着這隻胳膊的袖口。然後他緩緩邁開腳步,轉彎,小心地四面看看,朝馬路走去,想穿過危險的街道,到一個街心公園去。
                  他安全地穿過馬路。一小會兒之前,就在教堂墓地,顫巍巍的老牧師根據儀式提議唱詩班為永久紀念死者而詠唱,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花了好長時間,費了好大勁,這才跪下身來,一直跪到唱詩結束。那時他的膝蓋和地面連在了一起,竟然站不起來了。老蒂霍茨基像剛才那個電車售票員扶他下車一樣扶他站起來。這兩次相似的印象加劇了他格外疲憊的感覺。毫無疑問,這種疲憊感覺有旱田幹透的味道,但也自有樂趣。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覺得現在返回那些呆笨的好心人和他一起寄宿的公寓無論如何都太早,于是他拄着手杖朝一個長凳挪過去,緩緩地往下坐,直到最後一刻才順應地球引力,總算癱坐下來了。
                  不過我想了解,這種快樂,這種膨脹的幸福感,是從何而來的。有了它,人的靈魂立刻就變得巨大,透明,珍貴。不管怎樣,想想看,這裡有個病老頭,死亡的迹象已經顯在他身上。他已失去了他所有的心愛之人:他的妻子,當年還在俄羅斯時就離開他投奔了有名的反動分子馬林諾夫斯基博士;他工作的報紙關閉了,他的讀者、朋友、和他同名的親愛的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馬勒在國内戰争期間被紅軍折磨緻死;還有他的哥哥,在哈爾濱死于癌症;後來又失去了姐姐。
                  他又一次難過地想起姐姐墳墓上字迹模糊的十字架,它已漸漸融入大自然的陣營。算來肯定有七年多了,姐姐的墳墓他再沒有管過,就随它去了。突然間,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清晰地記起了姐姐曾愛過的一個男子——也是她愛過的唯一一個男子——他的相貌曆曆在目:一個有着加爾申(1)氣質、半瘋癫、患肺痨的迷人男子,留一把黑炭般的大胡子,長着吉蔔賽人一般的眼睛,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為了另一個女子開槍自殺了:血滴在他的假胸領上,小巧的腳上穿着精緻的鞋。接着,沒有任何聯想,他就看見了中學時代的姐姐,患傷寒後理了個新發型。他倆坐在擱腳凳上,她向他解釋自己陷入了一種複雜的觸覺感知系統,這麼一來,她的生活就變成了不停地在物體之間保持神秘的平衡:走路要摸着牆走,先是左手掌順牆輕輕滑動,然後再換右手,好像要用兩手來感知物體。似乎隻有這樣,她的手才幹淨,才能和世界和平相處,感知世界。久而久之,她的興趣集中在女性問題上,辦起了各式各樣的婦女藥店,發瘋一般地害怕鬼魂,原因是,如她自己所言,她不信仰上帝。
                  姐姐常夜裡流淚,對此他特别關心,也特别喜歡她這樣。如今這樣一位姐姐不在了。在墓地的時候,可笑的話語,幾鏟新土,複活了他對往事的記憶。身體沉重,虛弱,笨拙,都到了很嚴重的程度,這使得他要麼跪下去站不起來,要麼在電車上下不來(我覺得那位宅心仁厚的售票員不得不俯身伸手扶他下車——乘客中有一位也扶了他)。從墓地回來時,困倦,孤獨,肥胖,羞愧,和人不一樣的地方太多了:過時的謙恭,縫縫補補的内衣,褪了色的褲子,還有那一身不幹淨、讨人嫌、穿戴寒酸的肥肉。盡管如此,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來源不明的快樂,想來不好意思,但這種快感在他漫長而艱辛的一生中不止一次地突然襲來。他非常平靜地坐着,兩手平攤(手指很少有舒展開來的時候)歇在手杖的彎頭上,兩條寬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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