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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讀書叢話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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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厚感  陶文鵬

        和張中行先生交往有年,常常聽他談詩論文,說社會,道人生。他調門不高,但其風骨,其智慧,每每沁人心脾,啟迪後學。他生性随和,好與晚輩交遊,一兩二鍋頭下肚,使我們忘年,親切地稱他“行公”。

        行公清光緒戊申生人,行年八十有二。思辨清晰,有力度,舉步輕捷,毫無龍鐘之态,前者得力于舶來的方法論,後者得力于國産化的禅。——淡漠功名,布衣布履,來去少牽挂;心中,筆下,有一塊小小的“自留地”,靜心耕耘,自給自足。

        社會在進步,生活總是越來越美好的。行公一介寒士,半生坎坷,而晚景見晴;還是老習慣,不卑不亢,不欺世,不媚俗。他活得超脫而充實,有滋有味。低頭念書。寫作,擡頭望星月風雲。餘暇練練字,玩玩硯台,會會友朋。一日三餐要求不高,有時喝幾口老酒,不亦樂乎。生活起居井然有序,節奏不緊不慢,既益養生,又見成果。近十年,他寫了十來本書。其詩言志,其文也言志,不随聲附和,人雲亦雲。

        作文與做人關系密切,古人說為人貴直,為文貴曲。行公是這樣躬身力行的。他有詩人和哲人的氣質,有悲天憫人之懷,追求真誠,重情義,辨真僞,屢說“愛國不在人後”。看電視,喜歡動物世界;遇到精彩的足球比賽,即便午夜進行,到時也會一骨碌起來。這,也許就是行公的人物性格吧。他提倡平實自然的文風,反對八股氣,講章氣,刺繡氣,煙霧氣①。其文味如橄榄,細嚼慢品,當餘味無窮;文筆輕松、冷隽,設喻取例,無不鞭辟入裡;行文如話家常,行雲流水,順乎自然,好像得來全不費功夫。究其實,他用了大力而不為讀者覺察:其情,其意,乃至對人生的徹悟,深深藏于根柢。讀行公的書,不能像讀武打小說一般,一目十行,隻圖熱鬧,否則是要大失所望的——

        ①八股氣,用空話、大話、假話以宣揚既定的什麼理。講章氣,行文正襟危坐,隔幾句就來個“必須指出”或“應該牢記”,表現為唯我獨正确的樣子。刺繡氣,形容詞語很多,話曲曲折折,表現為扭扭捏捏,有顔色而無筋骨。煙霧氣,把不常用的術語、意義不鮮明具體的詞語,先求多多益善,然後嵌在既冗長又不平順的句子裡,結果就使讀者見文字之形而不能輕易地把捉其意義(也許竟至沒有明确的意義)。(見1989年11月《讀書》雜志:《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世間誇人知識豐富,有說“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的全知”者,那是調侃。行公高壽,自稱“六代之民”②,充分享受人生的賜予,飽閱社會滄桑,況一生勤勉,其學識淵博,筆下能侃,是了解他的人所共識的。他融貫經史百家之言,曆覽古今中外之書,于金石書畫,亦廣有見識。比如說,曆代碑帖,他如數家珍;周易,他發表過文章;禅宗,他有著述;學文言文,他有選本和論著;作文教學,他出過書;人生哲學,《順生論》已脫稿;相對論,他鑽研過愛氏的多卷本文集;羅素哲學,他讀過主要的英文原著;纏足,穿高跟鞋,他能與藹理士的性心理研究聯系起來考察,分析得那麼頭頭是道,那麼嚴肅認真,等等。人稱雜家。從某一視角看,亦未嘗不是。不過,語文,中國古典,人生哲學,他更為專深,已有幾本專著明證。《詩詞讀寫叢話》付印,又一本專著問世。行公說,《詩詞讀寫叢話》是要還文債,勉為其難寫成的。這是謙詞,其實他遊刃有餘。讀後,深知這部新著,凝聚了他長期研究詩詞的心血。他把自己的心得乃至招數,“洩底”獻出,使這本導人入門的讀物,成為一部含蘊豐富,見解獨到,趣味盎然,兼具理論性和實踐性,既普及又提高的力作。

        中國是一個詩的大國,中國人自古以來便深受詩歌的熏陶。唐詩,宋詞,曆代傳誦,家喻戶曉。但是,如果要問何謂詩詞,詩詞有什麼特征和作用,恐怕很多人難以置詞。此書的開篇“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就從這個最基本的問題說起。行公先論述語言文字是人們表情達意的工具,然後一層一層分析,最後自然地得出結論:詩詞,就是以精練的富于音樂性的語言“表達出幽微情意”的妙手。這個界說很精彩,捉住了詩詞的“魂”。那麼,情意和詩境二者有什麼關系呢?他說,詩境是為了表達幽微情意而“畫”出來的。而它一經畫成,飄忽、模糊的詩境就固定了,明晰了,變得純粹了。人生所經曆之境,主要是實境、夢境和詩境三種。詩境離實境較遠,離夢境較近。但它與夢境又有大分别。“首先,詩的意境是人所造,夢境不是。其二,因為是人所造,它就可以從心所欲,取适意的,舍不适意的;夢境就不然,例如你不想丢掉心愛的什麼,卻偏偏夢見丢掉了。其三,詩的意境是選擇之後經過組織的,所以簡潔而明晰;夢境如何構成,我們不知道,隻知道它經常是迷離恍惚。其四,詩的意境有我們知道的大作用,……如果沒有詩的意境,生活至少總當枯燥得多吧?夢境想當也有作用,但我們不覺得,也就可有可無了。這樣,為詩的意境定性,我們也未嘗不可以說它是‘現實的夢’。”誰說詩境難以诠釋?行公在這裡講得明明白白。

        行公就有這樣高超的本領。他分析困難的深奧的問題,善于化難為易,化深為淺,猶如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因而“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給人以“恢恢乎其于遊刃必有餘地”的快感。這本書第四講“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講的是詩詞在形和神兩方面的分野。這個問題并不簡單。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的這個命題,有不少詩詞研究專家闡釋過,似乎都沒有講清楚。行公從語言、音律、情調、意境諸方面談詩和詞的分别,既肯定它們各自的特點,宜于分工,又說明二者可以轉化,以及如何看待這種轉化。他以京劇為喻,說:“詩是出于生角之口的,所以境闊,官場,沙場都可以;詞是出于旦角(還要限于正旦、閨門旦和花旦)之口的,所以言長,總是在閨房内外說愁抹粉”。“詞有表現嬌柔委曲的本領,但也無妨豪放一下。……本事大了,就像梅蘭芳,雖然經常扮演虞姬,卻也可以反串楚霸王”。“但我們也不能不承認,本職行當與反串終歸不是一回事。直說是,詞,就意境說,确是有正有變:十七八女郎執紅牙闆唱‘楊柳岸曉風殘月’是正,關西大漢持鐵綽闆唱‘大江東去’是變。”最後總括起來說:詩剛,詞柔;詩直,詞曲;詩顯,詞隐;詩男,詞女;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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