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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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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之生距今二千五百載,神州士衆方謀所以紀念盛事顯揚聖文之道,而長沙楊遇夫先生著《論語疏證》适成,寄書寅恪,命為之序。寅恪平生喜讀中華乙部之作,間亦披鑒天竺釋典,然不敢治經。及讀先生是書,喜曰:先生治經之法,殆與宋賢治史之法冥會,而與天竺诂經之法形似而實不同也。夫聖人之言必有為而發,若不取事實以證之,則成無的之矢矣。聖言簡奧,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語以著之,則為不解之謎矣。既廣搜群籍,以參證聖言,其文之矛盾疑滞者,若不考訂解釋,折衷一是,則聖人之言行終不可明矣。今先生彙集古籍中事實語言之與《論語》有關者,并間下己意,考訂是非,解釋疑滞,此司馬君實、李仁甫長編考異之法,乃自來诂釋《論語》者所未有,誠可為治經者開一新途徑,樹一新模楷也。天竺佛藏,其論藏别為一類外,如譬喻之經,諸宗之律,雖廣引聖凡行事,以證釋佛說;然其文大抵為神話物語,與此土诂經之法大異。《出三藏集記》述《出賢愚因緣經》始末雲:釋昙學、威德等八僧西行求經,于于阗大寺遇般遮于瑟之會。三藏諸學各弘法寶,說經講律,依業而教。學等八僧随緣分聽,精思通譯,各書所聞,還至高昌,乃集為一部。然則《賢愚經》實當時昙學等聽講經律之筆記,今此經具存,所載悉為神話物語。世之考高昌之壁畫,釋敦煌之變文者,往往取之以為證釋,而天竺诂經之法與此土大異,于此亦可見一例也。南北朝佛教大行于中國,士大夫治學之法亦有受其薰習者。寅恪嘗謂:裴松之《三國志注》、劉孝标《世說新語注》、郦道元《水經注》、楊之《洛陽伽藍記》等,頗似當日佛典中之合本子注。然此諸書皆屬乙部,至經部之作,其體例則未見有受釋氏之影響者。惟皇侃《論語義疏》引《論釋》以解《公冶長章》,殊類天竺《譬喻經》之體;殆六朝儒學之士漸染于佛教者至深,亦嘗襲用其法,以诂孔氏之書耶?然此為舊注中所僅見,可知古人不取此法以诂經。蓋孔子說世間法,故儒教經典必用史學考據,即實事求是之法治之;彼佛氏譬喻諸經之體例,則形雖似而實不同,固不能取其法以釋儒教經典也。寅恪治史無成,幸見先生是書之出,妄欲攀引先生為同類以自重,不識先生亦笑許之乎?

        一九四八年十月七日陳寅恪書于清華園不見為淨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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