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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手表記

時間:2023-12-04 04:16:38


   
    肖複興
    上中學的時候,有一位女同學和我很要好。我們兩家住在同一條老街上,幾乎門對門。她常來家裡找我,我們一起複習功課,一起讀詩,一起聊天,一起度過青春期最美好的日子。
    高二暑假過後,她來我家,我忽然發現她的腕子上戴着一塊手表。那個年月,手表是稀罕物,是所謂縫紉機、自行車和手表“三大件”之一。大人中戴手表的都很少,我家生活拮據,父親隻有一塊有年頭的老懷表,卻不是揣在懷中,而是挂在牆上,當成全家人都能看得到的挂鐘。一個中學生戴塊手表,更是少見。
    我知道,她出身于幹部家庭,生活寬裕。那是1965年的秋天。她腕上的這塊手表,映着透過窗子照進來的夕陽,一閃一閃的,像跳躍着好多螢火蟲,讓我的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仿佛童話裡貧兒望見公主頭上戴着閃閃發亮的皇冠。她大概發現我在注視她的手表,對我說了句:“暑假裡過生日,我爸爸給我買的。”說着,一把從腕子上摘下手表,揣進上衣的口袋裡。這塊手表,忽然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這塊手表,一直閃動着,伴随我們一起度過中學時代。高三畢業,學校停課了,大學關門了,前面的路渺茫,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什麼。1967年的冬天,我弟弟報名去了青海油田,他是我們這一群人中第一個離開家離開北京的。那一晚我們到火車站為弟弟送行,她也去了。火車半夜才開走,她家大院的大門已經關閉,她回不了家,隻好跟着我們院子的幾個孩子,一起來到其中一個孩子的家裡,大家都是同學,從小一起長大,彼此很熟悉。那個同學家的屋子很寬敞,家長很寬容,讓我們幾個孩子橫倚豎卧地擠在各個角落裡,度過了那個寒夜。
    在一張餐桌前,我和她面對面地坐着,開始還聊天,沒過一會兒,就都困了,腦袋像斷了秧的瓜,垂到桌子上,睡着了。一覺醒來,我看見她雙手抱着頭,還趴在桌上睡着,随着呼吸,身子在微微地起伏,腕子上的那塊手表,滴答滴答跳動的聲音特别響,在安靜的房間裡清脆地回蕩,像是有什麼人邁着節奏明快的步子從遠處走來。窗外,月亮正圓,月光照進窗子,追光燈一樣,打在手表上,讓手表如舞台上的主角一般格外醒目。我看清楚了,是塊上海牌手表。
    那一晚,這塊手表的印象,留在了我們分别前最後的記憶裡。半年多之後的夏天,我們兩個人前後腳去了北大荒,兩家各自的颠簸與動蕩,讓我們都走得那樣匆忙而狼狽不堪,沒有來得及為彼此送别。我們從此南北東西,天各一方,有怅寒潮,無情殘照,斷了音信。
    1970年,我有了第一塊手表。那時,我在北大荒務農,弟弟在青海油田當修井工,有高原和野外工作的雙重補助,收入比我高很多,他說:“贊助你買塊手表吧。”那時候手表是緊俏商品,國産表要票券,外國表則價高。我本也想買塊上海牌手表,卻無法找到手表票,弟弟說那就多花點兒錢買塊進口的表吧。可進口的手表也不那麼好買,來了貨後要趕去排隊,去晚了,排在後面,就買不到了。我中學的一個同班同學被分配在北京工作,我每一年從北大荒回家探親,都要和他叙叙友情。聽說我要買表,他自告奮勇地說:“這事交給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要趕早去排隊,得請假。他卻對我說:“你就甭跟我客氣了,誰讓我在北京呢!”
    他家在花市頭條。為萬無一失買到這塊表,天還沒亮,擦着黑,他就從家裡出來,騎上自行車,穿過崇文門外大街,再穿過我家院前三裡多長的整條老街,趕到前門大街的亨得利鐘表店排隊,排在了最前面,幫我買了塊英格牌手表。那天,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到了早晨,雪還紛紛揚揚。
    那時候,他自己還沒有手表,這讓我很過意不去。他對我說:“你在北大荒,四周一片都是荒原,有塊手表看時間方便。我在北京,出門哪兒都看得到鐘表,站在我家門前,就能看見北京火車站鐘樓上的大鐘,到點兒,它還能給我報時呢!”
    1974年的冬天,在分别整整7年之後,我和她重逢了。那時候,我已經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在一所中學裡當老師;她作為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剛剛畢業,留在哈爾濱工作。她從哈爾濱到上海出差,途經北京,找到我家。盡管早已物是人非,但我一眼看見她腕上戴着的還是那塊上海牌手表,不知為什麼,心裡竟然一動,仿佛又看見了中學時代的她,也看見了那時候的自己。那塊手表成為我們逝去青春的物證和紀念。
    我的那塊英格牌手表,一直戴到1992年的夏天。那時候,我正從西班牙到瑞士,剛剛從蘇黎世出海關,那塊英格牌手表突然停擺了。回到北京,拿到鐘表店去修,師傅說表太老,壞的零件無法找到配件,沒法修了。想想,這塊瑞士産的手表,居然在踏進瑞士國土的一刹那壽終正寝,冥冥之中,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人生如夢,轉眼28年過去了,我将這塊英格牌手表,一直壓在箱子底,沒有舍得丢掉。看到它,我會想起為我買這塊表的那位同學和那天清早天色蒙蒙中紛紛揚揚的雪花,也會想起我的那位女同學和她的那塊上海牌手表。幾番離合,一晃,我們都老了,老手表記錄着我們從學生時代到如今50餘年綿長的友情。
    很久沒有聯系了,年前一個大風天的下午,我沒有出門,座機的鈴聲響了,竟然是她的電話,熟悉的聲音,即使隔開那麼長的時間,隔着那麼長的電話線,我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我有些意外,她說她的電話簿丢了,偶然看見一本許多年前的老電話簿,上面的電話号碼都是她父親的一些老同事和她自己的老朋友的,便一個一個地撥,大部分電話都打不通,沒想到我的打通了。
    我告訴她,我的電話号碼一直沒變,手機和座機都沒有變。我一直覺得,很多老的東西,是值得保留的,保留住它們,就是保留住回憶,保留住自己。逝去的歲月,不堪回首也好,五味雜陳也罷,就像卡朋特的歌裡唱的那樣,它們能讓昔日重現。所謂“野渡無人舟自橫”,舟在,人便在,渡口的水也就蕩漾起舊日的漣漪。
    電話裡,我們聊了很多,其中就有昔日的回憶,花開一般重現。放下電話,我又想起那塊上海牌手表,那表已是老古董,她肯定早就不戴了。不過,我想,能保留着老電話簿,保留着老朋友的友情,她一定也會和我一樣保留着那塊老手表。
    我想起當年一起讀過的濟慈那首有名的詩《希臘古甕頌》裡面的句子:
    你竟能鋪叙/一個如花的故事,比詩還瑰麗。
    等暮年使這一世代都凋落,/隻有你如舊。
    濟慈的詩是寫給一隻古甕的,把它送給我們的老手表——上海牌手表、英格牌手表,也正合适。
    (山夜摘自《光明日報》2021年3月12日,沈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