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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那個吻

時間:2023-12-04 04:37:44


   
    我經常會被問到一個問題:讀文學作品有什麼用?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的确,文學不能讓你變得更成功,不能帶給你快樂,也不會讓你更好地知道如何與人相處,不會教你怎麼談戀愛。
    我之前認為讀文學作品是為了獲得一種情緒,比如感動得号啕大哭,或者恐懼得毛骨悚然。但是,影像在傳遞情緒上要比文學方便和快速得多。
    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讀文學呢?
    前兩天,我去看意大利畫家喬治·莫蘭迪的展覽。他出生于19世紀末,生活非常簡單,沒有結婚,一直和3個獨身的妹妹生活在一起,鮮少外出,甚至很少和人交往。
    在喧嚣的20世紀,當其他的畫家都沉迷于各種畫派、各種主義的時候,他沉靜地待在老家博洛尼亞,靜靜地畫着自己家裡的靜物和窗外的風景。
    他一輩子幾乎隻畫這些東西:博洛尼亞郊外的一些山,一些樹,一些花,還有家裡的幾個瓶瓶罐罐,那些他看了幾千遍,畫了幾千遍的靜物。
    他就像種在山坡上的一棵樹,隻在有風的時候會微微擺動,并不會拔腿去到更遠的地方。
    我問一起看展的朋友:“他是哪裡來的耐心呢,重複地畫着這些單調的事物?”
    朋友說:“他真的相信這些瓶瓶罐罐裡有整個宇宙。”
    我的朋友說,當你花成千上萬個小時去觀察某個東西,成千上萬次地試圖去描繪一個瓶子,你就會越來越接近一個瓶子的本質。
    這時候,我忽然理解了為什麼要讀小說,因為小說是最接近生活本質的事物。
    生活的本質是很難把握的,我們每個人都活着,但是在一生結束之前,一年結束之前,甚至一天結束之前,我們真的能準确形容自己度過了怎樣的時光嗎?
    每隔一兩天,我就會和我爸爸通電話,他總是問我:“怎麼樣?”
    我說:“挺好的。你呢?”
    我爸也說:“挺好的。”
    我說:“哦,那挂了啊。”
    我們并不是不耐煩,而是因為确實不知道如何傳遞和描述自己的生活。我們能分享的隻有具體的事件:今天外出工作了,今天降溫了,今天我爸偶遇了我的小學同學,等等。然而在說出口的時刻,就會覺得索然無味,心想這有什麼好說的呢?
    更微妙的感覺就更難以描述了,比如我昨天下午在家看書,電視上正在放交響樂隊的演奏,3點鐘的陽光剛好照在書頁上,我的書房窗戶正對着的一棵大樹上飛來一隻鳥。那一刻,我感覺無比幸福,我覺得世界處于一個剛剛好的完美的瞬間,連空氣中的塵埃都排列在剛剛好的位置,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滿足的人。
    但這種感受我不僅很難跟人分享,甚至很難對自己形容:我的幸福感究竟從何而來?我又該如何保留這種感受?我知道我不能掏出手機拍下這一刻,因為照片留下的隻是影像,而不是我的情感。
    而這個世界上,隻有一樣東西能夠傳遞不可傳遞的情感,能夠留住不能留住的瞬間,那就是文學。
    我有一個很喜歡的故事,一篇短篇小說,契诃夫的《吻》。
    這個故事很簡單,講的是一個士兵參加一場舞會。這個士兵身材矮小,背有點伛偻,生着山貓樣的絡腮胡子。他非常自卑,不善交際,從來沒有跟女人有過什麼親密關系。
    他看着那些跳舞的人,羨慕又嫉妒。舞會進行到一半,他就覺得自己隻是個礙事的人,想往外走。
    可是他迷了路,走進一個漆黑的房間。門有一條縫,門外有隐隐約約的、憂郁的瑪祖卡舞曲的聲音,窗子敞開,有白楊、紫丁香和玫瑰的氣味。
    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聽見匆匆的腳步聲、連衣裙的沙沙聲,一個女人低聲說:“你終于來了。”然後摟着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留下一個吻。但很快,那個女人意識到自己認錯人了,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就是這個吻,深深地烙印在這個士兵的臉上、心裡,他覺得一件不同尋常的好事發生在他的生命裡。
    于是,不僅是那天晚上他幸福得暈暈乎乎,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他都暈暈乎乎的。最後,在某一天晚餐時,他終于忍不住向其他軍官講了這個故事,他開始詳詳細細地述說親吻這件事,但是過一會兒就沉默了。
    他為什麼沉默?這時候,契诃夫寫了一段我認為神來之筆的叙述:“原來這件事隻要這麼短的工夫就講完了,他原以為會講到第二天早上呢。”
    他講完之後,有的軍官懷疑地看着他,有的軍官漫不經心地說:“她一定是個心理變态的女人。”
    這個士兵隻能失望地附和道:“對,她就是一個心理變态的女人。”
    然後,關于這個驚心動魄的吻的故事結束了,士兵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舉辦舞會的大宅子,他絕口不再提這件事。
    為什麼我如此喜歡這個故事呢?
    因為這個故事生動地說明了文學和生活的關系。這個士兵經曆的和向他人叙述的隻是一個意外,沒有任何的修辭,沒有任何嚴肅的觀察和自我觀察,所以他很快就講完了,而且在别人聽起來,那是個非常可笑的故事。
    而在契诃夫描述這個吻的時候,他寫了那個時刻潮濕的空氣,隐約的音樂,丁香花的氣味,那個女人溫柔的胳膊,女人的吻在士兵臉上留下的潮濕的觸感,以及在那個自卑和敏感的靈魂裡留下的永恒的印記。
    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就象征着文學的本質。它就像一種神奇的魔法,打開時間的褶皺,把一秒鐘定格,仔細地去看裡面的每個細節,這一秒鐘變成永恒。
    當我們并不擁有或者并不欣賞文學的時候,生活就隻是生活,隻是一個個偶然或者必然的事件,一個個過客,一段段終将被我們遺忘的感受,一句句并非出自内心的話。
    而當我們讀過契诃夫的《吻》,以及其他文學作品裡所描述過的吻之後,我們人生中的每個吻好像都變得豐富。當我們小心翼翼地寫下關于自己的吻的回憶時,會像契诃夫一樣,認真地在文字裡複刻彼時空氣裡的味道,和遠方隐約的音樂。
    一個吻不再是一個動作、一次事件、一種成就,而是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内心的玻璃罐裡的完整體驗。它短得隻有一秒鐘,卻漫長得經得起無數次回憶。
    當我們人生中有了永生難忘的時刻,我們不再隻是會說:“我很高興。”或者是:“我很難過。”我們會記得那一刻的溫度,屋頂上的叮當響聲,不知情的路人的神情,陽光在置物架上的瓶子上留下的陰影。
    正是這些細節,構成了生活的本質。
    我們的人生因此豐富了成千上萬倍。
    人們總是說,現在的生活節奏太快了。但我認為并不是時間本身變快了,或者是生活的流速發生了某種變化,而是我們的時間密度變得低了。在地鐵上,在辦公室裡,在家中,我們以不同的姿勢拿着手機低頭看同樣的信息、同樣的娛樂節目,分享着同樣的快速流動的彈幕,彈幕說着差不多的話:“笑死我了”“666”“+1”。
    當這一天終了,我們快要入睡的時候,發現這一天好像确實沒什麼好說的,也沒有在我們身上留下什麼印記。
    如果說文學有何意義的話,那就是能把我們從這種“沒什麼好說”的生活中解救出來。重要的并不是我們在書裡讀到了什麼,而是在放下書擡起頭的片刻,覺得世界變得更清晰了一些,時間變得更緩慢了一些。
    你會發現對于人生來說,你沒有那麼健忘。
    你想起了很多東西,比如,你又想起了那個吻。
    (一米陽光摘自微信公衆号“蔣方舟的跋涉”,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