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我是叛徒
時間:2024-10-19 12:18:04
中學時期,我在山西汾陽、一個晉西北的縣城裡生活,縣城裡剛剛開始有搖滾樂,我們從廣播裡、從卡帶裡聽到那些音樂。
有一天,收音機裡說,在山西省會太原,會有一場崔健的搖滾樂演出,我們這些中學生非常向往。我和幾個同學結伴,騙大人說要買參考書,湊夠錢之後,每人花了兩塊八,坐長途汽車前往太原。
汾陽到太原的公路距離是一百多公裡,那時候長途車大概開了五個小時,輾轉反側,兜兜轉轉,才到達太原。我們最後買到票,在太原的一個體育場裡看了這場音樂會。
這是一個很遙遠的距離。對生活在縣城裡的年輕人來說,如果想分享音樂、分享城市的文化,就必須行走,必須離開你的故鄉,必須前往更大的城市,才能獲得這些資訊、資源。
“必須要流動”
一年之後,我高考落榜了。我父親跟我講,你應該上一個大學,但你數學太差了,肯定補不起來,還不如趕緊去學美術,沒準你可以考一個美術類學校,因為那個時候考美術不用考數學。我想,用一年的時間學好畫畫、考上大學的幾率,應該比學好數學的幾率高,所以我就離開故鄉,去太原學畫。
我記得是在秋天時,又有一個信息傳來:在北京,會舉辦羅丹的雕塑展。這個消息就跟我一年多前在縣城裡聽到省城有崔健的音樂會一樣,同學們奔走相告。
我們一幫男孩子商量,要去北京,要去看羅丹的雕塑展。我們一起買了火車票,從太原到北京的火車要坐整整一個晚上,晚上七八點上車,第二天早上六七點才能到達北京,我們幾乎一夜未眠。
到了北京之後,出了火車站先去買當晚的返程車票,再坐公共汽車去看展覽。為什麼要買當晚回來的車票呢?因為我們當天回來可以省掉一晚住宿錢。大家到了美術館時,實在太早,大門還沒開。後來,我們看到了迄今為止我看過最全面的一個羅丹雕塑展,包括他的很多手稿、素描跟速寫。
一次看音樂會,一次看展覽,它們成為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經曆,而且它們引發了我對這個社會的一個思考: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在鄉村、生活在縣城的人來說,我們想要尋找更多的文化資源時,我們需要移動。
1949年之後,整個中國社會變成一個垂直管理的社會,大的資源、重要的資源,都集中在最大的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廣州,接下來資源豐富的是省會城市,還有大的工業城市,然後才一點一點地到縣城、到鄉村。也就是說,對于生活在田野和山區的中國孩子來說,分享到這些文化資源是非常不容易的,必須要流動。90年代初的流動機會,就是考大學,或者當兵,這樣就可以離開自己的土地,到别的地方發展,獲得個人發展的機會。
寂靜的精神世界
到了1990年代末,我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大概是1997年、1998年的時候,學校外邊正在修三環路,整個沿三環路的路邊,都是用帳篷搭的工人工棚,裡面住了很多來自外省的農民工,全是從外地來到城市的面孔。
很快,一年接一年,城市外來人口越來越多,整個城市化的發展帶來了巨大的人口遷移,就是從基層向大城市流動。
造成這樣的流動首先有經濟的因素,因為你會逐漸地發現農業是不賺錢的,僅僅依賴土地,個人的發展空間,或者說你的收入是非常有限的。另外一方面,則是精神的需求。直到今天,我們要看電影的話,最主要的電影院還都密布在大城市和中型城市,幾乎所有的小鎮都是沒有影院的。包括音樂廳,包括美術館,包括飛機場,包括所有的城市設施和一些工作機會,它們都密布在這些資源集中的大城市裡。
所以,人口流動首先是生活、生存的要求,對很多年輕人來說,你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進入城市才會有機會。另外一方面是精神的需求,在這方面,我有非常難忘的記憶。
我曾經在我的文章裡寫到過這樣一個故事:在我已經定居北京很久以後,在我已經成為一個電影工作者、可以全國、全世界頻繁旅行以後,有一年春節,我從北京回到老家,想去看望我的一個同學。他中學畢業以後沒有考上大學,後來就在家務農。
他的家就在縣城邊上的一個村莊裡,黃昏的時候,我一個人騎着摩托車,在暮色中去了他家。他正好不在,他的父母接待了我,于是我就坐在他的房間裡等他回來。我發現,整個房間的陳設,他的被褥、鋪蓋,甚至他養的植物都沒有改變,因為他那個時候還是單身。
他的床上有一本書,是一本半刊半書的雜志《今古傳奇》,這是我們高中時流傳最廣的一本書,差不多每一期都有三四篇中篇小說,小說題目大多是“大案”、“奇案”、“要案”,類似地攤文學。
那本書曾經是我在中學課堂上偷偷讀過的,不知怎麼樣流傳到了他的手裡,而經過了這麼多年,這本書還在他的枕邊。這時候我想,可能他還在靠這本書來打發他漫長的夜晚,打發他庸常的日常生活。
如果你去鄉村行走,你會驚訝地發現它在逐漸變成一個老年人、兒童和婦女的世界,因為青壯年大部分都外出打工,去尋找生活的可能性。另外一部分,在夜晚的鄉村裡,幾乎最重要的娛樂就是打麻将,就是賭博。你可以想象,如果鄉村裡面沒有麻将的話,可能最後一個年輕人都會走掉。
再一方面,如果沿着這樣一個路途,我們離開鄉村來到城市,離開北方來到南方,我們去到東莞、虎門、長隆,去到長安、石龍,去到這些廣東的密集小鎮時,一邊是林立的跨國公司工廠,一邊是跟鄉村同樣的寂靜——幾乎在白天的時候,你在這些小鎮上是看不到人的。就是我們那些老鄉,我們那些離開土地、離開村莊,前往城市、前往開放的南方去打工的親戚朋友,他們進入到的同樣是一個寂靜的、寂寞的精神氛圍和精神世界。
在一些大型工廠裡,年輕工人其實就是生活在一個鄉村的社區裡面,人們的往來是以同鄉為基礎的,比如東北人會紮堆,湖南人會紮堆,湖北人會紮堆,可能甚至會細化到某個縣、某個鄉,實際上他們面對的還是過去的一個鄉土結構。
在這樣的一個精神氛圍裡,我們就容易理解為什麼離開了土地,來到了城市,還會發生富士康的那些悲劇。
“我是叛徒”
人口移動,進入到城市之後,應該建立起一個相對來說均等的分享式社會。我舉一個例子,看我們的社會是如何堵塞了分享渠道,比如說房屋的限購,汽車的限購,就是從制度上堵塞了分享,取消了一種分享的可能。
可能有的人會說,對一個打工的年輕人來說,在北上廣買一套房子可能是不現實的,但問題是,你擁有這個權利跟沒有這個權利,其中有質的區别。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反而讓我們思考自我啟蒙的問題。
束縛、限制是人生常态。一出生,父母就是你自由的束縛者;還有社會層面的出生——進入社會後,我們所處的社會團體、人際關系,都會對身在其中的人有所束縛。
怎麼建立一個尊崇個性的社會?我覺得這涉及個人超越和自我啟蒙的問題,它們擺在每一個個體面前。面對束縛自由的常态時,一方面是推進制度的改變,讓這個社會的管理更加趨于成熟、人性化;一方面在個人的選擇上,我們應該成為個人宿命的反叛者。
反叛可能首先來自對多元價值的認同,對單一價值的反叛,比如,當我們整個社會都在用金錢來計算價值的時候,我們是不是還有别的成就感?我們是不是還有别的生活的可能性?面對另一種可能性,我們是不是有勇氣去邁出自己的腳步?當你去反叛整個社會保守的價值觀的時候,自由就開始逐漸屬于你。
在人潮的流動中,我看到了無數個這樣的肖像。在山西的山區,在湖北的山區,與我擦肩而過的這些鄉村的年輕人,他們在路邊站着,他們在打麻将,他們在上網。我在省會城市見過他們,我在北上廣見過他們,我在東莞的那些大型工廠裡面見過他們,他們生活在我們周圍。
他們所能夠分享到的東西并不是太多。現在有一種信息的假象:如果從互聯網的角度,可以說我們在信息的分享方面似乎豐富了很多。但是,人們分享了信息不等于分享了生活。真正的實體生活,衣食住行,這些觸及個人基本生活内容的改觀,是信息自由化所代替不了的。
另一方面,我們并不能夠期待網絡能帶來一個個性化的中國社會,因為它本身所提供的價值可能更加單一。
因而我想,一個充滿反思、反叛的社會,需要我們共同建立。如果我們想獲得自由,我們不能僅僅依賴網絡,我們不能僅僅依賴外部制度的改變,我們更應該依賴自己,一個個對自由有渴望的個體。
●摘自《賈想II:賈樟柯電影手記2008—2016》,有所删減
賈樟柯中國内地導演、編劇、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