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母親手送給性侵者 對英國“問題兒童”來說,正義遲到了半個世紀
時間:2024-10-19 12:49:37
當12歲的芭芭拉·歐海利剛踏入阿斯頓之家的時候,這個親生父親和養父母口中叛逆、不服從管教、總是想方設法離家出走的“問題少年”,以為新生活即将開始,自己将被葡萄、漫畫等等這些她所鐘愛的事物環繞。
父親把她送進的這家醫院,由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HS)資助開設,專門收容、治療芭芭拉這樣的“問題兒童”。醫院的主管則是在當地德高望重的醫生肯尼斯·米爾納——彼時,他還在英國内政部兼職。
很快,芭芭拉接受了米爾納醫生的首次治療。她在護士的指引下,喝下一種濃稠的棕色糖漿,這讓她接下來一直昏昏欲睡。僅存的意識讓她記得,護士随後為她洗澡、稱重,用繃帶把她的雙手綁住,帶入一個房間。她就躺在地闆上的橡皮床墊上,等着米爾納醫生的到來。
“我保證不咬指甲了,你不需要這樣做。”芭芭拉請求護士松開她雙手的繃帶,但護士沒有理會她,又給她打了一針。
米爾納醫生來了。芭芭拉感覺到,一個像是由金屬線制成的堅硬面具蓋在了自己臉上,不斷有難聞的液體從中滴落。她身上由醫院發放的長袍被拉至腰間,而她下身什麼也沒穿。在昏過去之前,她還記得相機刺眼的閃光燈,以及米爾納醫生古怪的問題:“你兄弟幾歲?你喜歡他嗎?”
再次醒來時,她已經回到了宿舍,“身體好像被人踢了個遍那樣疼”,兩腿間有灼燒感,且濕乎乎的——那是不斷流出的血。
這樣的治療變成了她的日常,持續了八個月。
“你是個騙子”
多年來,類似的記憶一直困擾着芭芭拉。每當想起這些,她頭疼的毛病就會發作。“我以為米爾納醫生會救我。但相反,他成了我的獄卒。”
1971年1月,12歲的她帶着一套睡衣和幾件平時穿的衣服,來到阿斯頓之家。這裡共住着一百名和她一樣的“問題兒童”,都是被自己的父母或是收養機構送到這裡。女孩占多數,也有一些男孩。
在這個環境裡,孩子們相互抱有敵意,常常打架。但是也有團結——所有女孩都讨厭米爾納醫生的“治療”,她們會相互“支招”以躲過一劫。芭芭拉記得,有年長一些的女孩告訴她,假裝來例假能暫時免受“治療”。
于是,她放上一條用過的衛生巾,試圖騙過護士,但這樣的“把戲”卻被一眼戳穿,因為她還未開始發育。
護士們則不斷告訴這些孩子,他們所經曆的事情完全正常,是為了他們好。如果拒絕“治療”,就是“壞孩子”。為了安撫他們,護士會為接受治療的孩子做橘子醬三明治。
她并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性侵和虐待,但直覺告訴她要逃出這個地方。她趁着回家看望父親時,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父親當時的女友。她相信了芭芭拉,要求男友把芭芭拉從阿斯頓之家接出來。
但芭芭拉的生活似乎沒有好轉。“在阿斯頓呆的那八個月,終結了我從今往後的正常生活。這八個月留給我的,是數不清的往事閃回、頭痛、恐慌和噩夢。”她寫道,“我們是一個怪物手中的人類玩具。”
她嘗試和父親講起這一段經曆,卻被認為是在胡編亂造:“你是個騙子。”把她當成“瘋子”的不隻是她的父親。聽完她對阿斯頓之家的叙述後,芭芭拉的家庭醫生隻是給她開了一些抗抑郁的藥,讓她“别多想”:“沒有記錄顯示你曾去過那家醫院。”
他人的否定讓她也開始質疑自己:難道一切隻是幻想?
她轉到了一所普通的寄宿學校,畢業、工作、結婚生子,和大多數正常人一樣。
艱難調查
但生活終究是不同了。1990年代中期,芭芭拉不幸罹患宮頸癌,順利康複後,她又遭遇了婚變。在她看來,這些變故都離不開在阿斯頓之家似真似假的就醫經曆。于是,她決定“正視過去”,展開對這所醫院的調查。
這不是一件易事。1993年,阿斯頓之家關閉,而她記憶中的“主犯”米爾納醫生,則在十幾年前已經過世。她嘗試聯系當地的NHS,想要獲取醫院當時的醫療記錄,卻總是得到敷衍的回答——要麼因為洪水,要麼因為大火,這些記錄早已不存在了。
而與此同時,關于米爾納醫生的負面評價在當地流傳開來:警方确認他的用藥和電擊休克療法曾導緻一名兒童死亡,這也正是他不久後退休、去世的真實原因。
事實上,根據英國國家檔案館的資料顯示,米爾納确實是一位“劣迹斑斑”的醫生。由于擁有精神病診斷資質,米爾納将正常的兒童當作“神經病患者”治療,且免受“監督和質疑”。他一直給兒童患者服用阿米妥鈉,一種俗名為“吐真劑”的藥物。它能壓制腦神經應激反應,讓人快速鎮靜下來,長期使用會造成腦損傷。這種藥物曾用于治療因創傷而出現應激反應的士兵,但二戰後被大範圍地棄用。
早在1964年,英國内政事務委員會曾質疑米爾納和由他管理的阿斯頓之家,要求區委員會考慮重新任命一名兒童精神醫生,但卻沒有後文。米爾納繼續為寄宿學校的兒童提供精神病确診報告,在自己家中和阿斯頓之家接待患者,直到去世。
在自我懷疑和混亂回憶的交織中,芭芭拉的調查進展停滞了十幾年。期間,其他受害者也在行動。2011年,一位女士匿名向薩福克郡警察局報案,稱自己在阿斯頓之家曾被性侵。該案被移交至德比郡警察局,後者在短暫調查後給出答複:證據不足,指控不成立。
此後,不斷有阿斯頓之家的前患者來到德比郡警察局報案,諾丁漢郡警察局亦收到類似舉報。然而,這些指控都有着一樣的結局——不了了之。
“不再是受害者”
2015年,轉機出現。這一年的6月,芭芭拉偶然在一個網站關于阿斯頓之家的評論區中,看到有人發布了在此曾受到“性侵、虐待和不當治療”的回複。她也在評論區發了一條消息,講述了困擾自己多年、卻無人相信的那場噩夢。
這是一個開始。随後,一位女士在Facebook上聯系她,向她講述了自己在阿斯頓之家同樣的遭遇,并告知芭芭拉她和另一名受害者也有聯系。
芭芭拉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人。随後,她在Facebook上建立了一個名為“阿斯頓之家幸存者”的封閉聊天群,加入的人不斷增多,目前有近五十人。
故事是重合的:他們有的人因為拒絕服用藥劑,頭被護士反複摁入水中;有人當時告訴護士自己下體疼痛後,被扇了一巴掌,說這是因為“尿道感染”;有男士說服用藥物後醒來,發現自己滿身傷痕……他們身邊的成年人,父母、老師、社工、護士、醫生,都成為了米爾納的“幫兇”。
多方努力下,芭芭拉又取得一個重大突破:獲取了自己醫療檔案的複印件。盡管這份從縮微膠卷裡取出的文件字迹模糊,但足以證明她曾是阿斯頓之家的病人,且被迫服用了大量吐真劑。檔案顯示,她先後被注射總量超過120克的吐真劑,而成年人的最大劑量标準是每次1克。
對于這份“鐵證”,新的質疑又出現了:精神病人說的話,可信度能有多高?芭芭拉和其他患者所說的“性侵、虐待”,會不會隻是用藥導緻記憶錯亂?
但這一次,芭芭拉沒有再自我懷疑:“這麼多人都記得自己在同一個醫院,被同一個醫生強迫服用危險藥劑、侵犯,難道他們都記憶錯亂了嗎?”
阿斯頓之家受害者們在社交媒體上的發聲和活動引起了《德比電訊報》的注意,後者展開了獨立調查,采訪了六十餘名受害者,寫成一篇長報道。這篇報道被德比郡時任議員阿曼達·索洛維提交至英國議會,時任首相卡梅倫由此得知此事,向德比郡施壓,要求重新調查該案件。
2016年2月,德比郡警察局的公共保護主要調查小組開啟新調查。在這個過程中,有115名受害者主動聯系警方,講述當年的情況。兩年半後,德比郡警方在今年7月25日正式公布最終報告:來自143名受害者的證詞真實、有效,阿斯頓之家醫院的米爾納醫生77項罪名成立,包括33項身體虐待罪和40項性侵罪。
事實上,曾經的施害者——阿斯頓之家的其他工作人員,多數和米爾納一樣已經過世,或是身份無法追蹤。不過,對于芭芭拉和她的“戰友”而言,他們“已追尋到真相,這是人生中的重大一步”。現在,有四十餘名受害者選擇對英國衛生部提起訴訟,要求賠償。
“盡管嫌犯已經死亡,查明其犯罪行為同樣重要。”德比郡警察局偵緝主任默罕默德說,“曾有名受害者向德比郡警察局寄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寫着,他們不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而是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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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拆除、改造前的阿斯頓之家(@ProjectM4yh3m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