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不是神也不是法官 《小偷家族》:是枝裕和伸出的溫柔一刀
時間:2024-10-19 01:07:41
一位父親領着兒子走進超市,假裝挑選商品,一番勘察後,他伸出一個手勢,兒子點了點頭,把挑選好的“獵物”一件件放進書包。“狩獵”完畢後,他們若無其事地走出門,像兩個剛下班的普通人,腳步輕快。
他們住在東京一間小小的木制平房裡。這個被開發商遺忘的房子,像一艘老舊的孤船仰視着城市。盡管逼仄局促,裡面卻住着祖孫三代,共五口人。他們靠奶奶的養老金過活,當錢不夠花時,就去“順手牽羊”,以貼補家用。
以上情節來自是枝裕和的新片《小偷家族》,用是枝裕和的話說,這是個“隻能靠犯罪來維系”的家庭。“當一個家庭的成員彼此之間不以溫情,而以金錢為目的聚集在一起,那将是什麼樣呢?”他拿出了“把十多年來的想法都融合在一起”的決心來創作這部電影,一舉斬獲了今年戛納電影節的金棕榈獎。8月3日,《小偷家族》登上了中國院線。
影片上映前,是枝裕和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采訪。“要說這部電影的情感核心是喜怒哀樂的哪一種的話,我認為是怒。”他對記者說,“以憤怒而成的作品,擁有巨大的力量。不知道這份憤怒有沒有傳達給觀衆呢?”
“僅靠血脈相連是不行的”
《小偷家族》的靈感來源于社會現實。最近三四年,日本出現了多起養老金詐騙案,許多子女隐藏父母去世的事實,以不正當的手段,繼續領取養老金。當被問到為什麼這樣做時,大家會找各種理由,而其中一個說法讓是枝裕和印象深刻。
有一家人說,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無法接受父母已經過世的事實。雖然在别人看來這是個謊言,但聽了這句話之後,是枝裕和卻在思考:“背後的故事是什麼?他們之間是不是藏着外人難以理解的情感羁絆呢?”
是枝裕和最先設定的是一個單純的以“養老金詐騙”為主線的故事,直至有一天他看到一條社會新聞:一戶都是小偷的家庭,偷了一支魚竿,沒有拿去賣,而是留在了家裡。“雖然會對漁店老闆感到抱歉,但那個時候,我腦海裡浮現的畫面是父母孩子一起用偷來的魚竿釣魚,樂在其中。”是枝裕和說。
“羁絆家庭成員的到底是血緣還是相處的時間呢?”這是是枝裕和在前作《如父如子》中發出的疑問。這部電影講述了抱錯了孩子的兩個家庭,十幾年後發現了真相,因此陷入了選“血緣”還是選“時間”的兩難境地。是枝裕和把這種思考延續到了《小偷家族》裡。
《如父如子》上映時,他的女兒剛三歲多。有一次,他在外面拍攝一部作品,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一個半月後,推開家門,他發現女兒正在房間裡讀繪本,并不時地朝他瞥幾眼,流露出很在意他的樣子,可就是不到他的身邊來。
“她很緊張啊……”是枝裕和這樣想,自己反倒更緊張起來。父女倆就在一種微妙的氛圍中度過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又要出門工作,女兒送他至玄關,說了句:“下次再來啊。”是枝裕和苦笑了一下,“我真切地感受到,僅靠血脈相連是不行的。”
《小偷家族》中被撿來的女孩由裡剪短了頭發,被改名為“玲玲”,成為了家族裡的心頭肉。奶奶吃飯時會喂她最愛的年糕,爸爸會變魔術逗她開心,媽媽會緊緊地摟住她,哥哥走哪裡都帶着她,小姨也會忍不住地誇她可愛。
貧窮沒有拖垮他們的快樂。過節時,一家人會圍坐在門口的榻榻米上,大人們喝着啤酒,孩子們興奮地看着天上的焰火。夏季來臨時,全家人還到海邊手牽手逐浪。
直至一場意外到來。
把“審判權”推給觀衆
在一次行竊中,哥哥摔斷了腿,被送進醫院,黑戶的身份暴露,“小偷家族”一家人都面臨審訊。
“教孩子偷東西,難道不會心虛嗎?”面對警察的質問,父親柴田治說:“除了這個,我也沒有什麼可以教他們的了。”
小偷家族見光後,多年的秘密被揭開。原來這個家族成員之間都沒有血緣關系,隻是一個臨時的拼盤家庭,甚至“一開始不是因為愛,而是以得失、憎惡、消極情感而聯系在一起的”。父親柴田治和母親信代面臨着“騙取養老金”和“誘拐兒童”的指控。
這個家庭由此走向崩盤。沒有血緣關系,他們仍然可以處于同一屋檐下,而正義的審判卻讓他們四分五裂。
“玲玲”又變回了“由裡”。她趴在離親生母親不遠的地方,念起了《小黑魚》(繪本大師李歐·李奧尼著作),而正在化妝的媽媽卻讓她别吵。
這一場景取材于是枝裕和看到的一個真實畫面。他去兒童福利院采訪時,一個小女孩突然從雙肩包裡取出《小黑魚》念了起來,周圍的人說,這會給别人添麻煩的,讓她停下來,可她還是一直讀到了最後。
“我想,她一定很想讓自己真正的父母聽聽吧。”這個念頭一直在是枝裕和的腦中揮散不去,于是把它加在了電影結尾。
取材自現實生活的《小偷家族》,總讓人聯想起是枝裕和2004年的成名作《無人知曉》。影片改編自真實發生的“西巢鴨棄嬰”事件,講述了一個母親和不同的男人生下四個孩子,并抛棄他們的故事。影片在戛納展映時是枝裕和接受了八十餘家媒體的采訪,回答最多的一個提問是:對電影出場人物沒有做道德性的批判,就連棄養小孩的母親也沒有被判罪。
中川雅也:沒人敢在是枝裕和的片場大聲說話
這已經是55歲的中川雅也(筆名LilyFranky)和是枝裕和的第四次合作了。對于為何再次選中他出演《小偷家族》,是枝裕和說因為中川雅也在《如父如子》中扮演的經營電器店的父親讓他印象深刻。“還想再拍一次那樣的Lily先生。對于表現人性中的污點,和糟糕的部分,Lily先生真的非常擅長。”但7月31日,在北京某酒店,記者見到了這位擁有演員、小說家、插圖畫家、無線電導航員等多重身份的中川雅也,已完全找不到是枝裕和電影中那個“糟糕父親”的痕迹。
●Vista:這次扮演的父親和此前《如父如子》中有什麼不同?
中川雅也:拍攝《小偷家族》的一個契機是之前在《如父如子》中扮演的父親角色,我和是枝導演都想再深入地刻畫一下。但真正拍完《小偷家族》之後,發現這兩位“父親”完全不一樣,《如父如子》中還是一個蠻靠譜的人,這個則完全靠不住。記得開拍之前,是枝導演還特意給我寫了一封信說,直到這個電影結束,都要把他刻畫成一個不好的父親。可我演的兩個父親也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非常愛自己的孩子。就我本人而言的話,我可能還與《小偷家族》的父親更接近一些吧。
●Vista:為什麼這麼說?
●中川雅也:随着孩子的成長,我飾演的這位小偷父親,内心也開始出現掙紮,在想要不要讓孩子再做這種事情。電影的結局也是他不能再和孩子在一起,整個家庭四分五裂。而我一直以來也都是一個人(中川雅也始終未婚),因此,十分能體會到他作為父親心中的苦澀。
●Vista:扮演這樣一位不靠譜的父親,中途會不會産生美化他的想法?
●中川雅也:雖然是枝導演說,要我從頭到尾都讓他是一個壞父親,可是在拍戲中,我和孩子們感情非常好,和他們交流的時候,我就想我要對他們更好一點,讓他們看到我這個父親特别帥的那一面。後來是孩子慢慢成長了,開始意識到偷東西是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情,所以當我再要他和一起去“幹一票”時,他回了我一個特别輕蔑的眼神。當這個眼神過來的時候,我當時心裡是特别難受的。
●Vista:聽說是枝裕和導演經常臨時改劇本?
●中川雅也:基本上我們的故事是定好的。但随着拍攝的進行,導演會根據具體角色的性格,修改一些台詞。
比如,當他覺得這種性格的人是不會這樣講話的,就會給他換台詞。是枝導演是個很靈活的人。我們有次拍攝,日本下了一場十分罕見的大雪,一般其他劇組看到這種情況,就會覺得下雪了,我們休息一天好了,可是枝導演不這樣,他會說難得下一場大雪,我們可得拍一次。所以,當天他就臨時寫了一場下雪的戲。電影裡,你看到孩子們在雨中奔跑的戲,也是偶然拍成的。就是真的突然下起了大雨,他就對孩子們說,不好意思,下雨了,你們會淋濕,但跑一次試試吧。
●Vista:是枝裕和導演不給小演員劇本,那和他們的對手戲都是怎麼完成的?
●中川雅也:拍之前他會跟小朋友講,待會兒爸爸要說什麼,你要說什麼,講得很詳細。在拍這個電影之前,是枝導演還問我要不要看劇本,他這樣問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其實這次演得和小朋友差不多,但我還是會說要看劇本。
●Vista:這次和安藤櫻合作的感受如何?
●中川雅也:我覺得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演員,同樣也是一位優秀的女性。實際上,我們這次合作的每個演員都很出色。和他們在一起,我甚至不用演,隻要接他們的反應,感情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
●Vista看天下:聽說是枝裕和導演私下很腼腆?
●中川雅也:我記得我們在戛納獲得金棕榈獎,他剛把獎杯抱回來,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心裡十分想抱他,他心裡也很想抱我,可一見面,兩人就立刻(做鞠躬、握手狀)。
●Vista:那他工作時還腼腆嗎?
●中川雅也:他是一個很溫和的人。但很神奇的是,像有魔法似的,他的拍攝現場沒有人敢大聲說話,也沒有人會跑着過來。
關鍵是在這麼溫和的一種環境下,他包括他的工作人員,還很有創造力。在他的拍攝現場你會覺得十分舒服,這種舒服不是說好拍,他的要求很高,但每次合作都會給你新鮮感。和他拍過戲,再去拍其他的片子,看到特别喜歡喊叫的導演,心裡就會想:你為什麼要大聲喊?
●Vista:《小偷家族》試圖探讨“血緣”和“時間”孰重孰輕的關系,關于這個問題,你的看法是什麼?
●中川雅也:确實是這個主題從《如父如子》一直貫徹到現在,而我自己在拍的時候,也經常把自己的家庭放在那裡,對比思考這個問題,而現在在我心中的一個答案肯定不是血緣。能夠維系家庭的肯定有比血緣更重要的東西。
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中,似乎找不到一個可供指摘的“靶子”,面對尖銳的社會問題,他永遠溫情地“抱臂旁觀”,把“審判權”推給觀衆。
誰都無法預知未來
與《無人知曉》不同,在《小偷家族》裡,是枝裕和讓法律審判了當事人。“小偷母親”認罪進了班房,但不少觀衆卻反映,并沒有因此感到大快人心。
當看到影片的最後一幕,被“解救”出來的小女孩一個人玩着玻璃彈珠,向遠方張望時,作為觀衆會感到深深地擔憂,“你順着她的目光,看不到她的未來”。中國電影資料館的電影策展人、影評人沙丹說道:“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又怎麼樣呢?更加無依無靠。”
而他認為這就是是枝裕和的刀刃,你認為他的作品溫情脈脈,其實“機鋒無處不在”,“往往他在前面鋪墊得越溫情細膩,後面的反轉越直抵人心。”
“如果真的是一部所謂斯文或者溫柔的作品,是不可能在戛納獲獎的。戛納電影節還是一個特别注重現實反射的地方。”沙丹說。在對“家庭關系錯位”這一社會現實的體察上,他認為《小偷家族》和近期熱映的國産電影《我不是藥神》有一定的契合之處。
在他的理解中,《我不是藥神》同樣是講述徐峥飾演的男主人公,原生家庭破裂後,和陌生人組成了一個臨時家庭的故事。一個家庭裡的大哥、嫂子、弟弟、父親的身份能分别在徐峥和譚卓、王傳君等人扮演的角色身上一一找到對應,隻不過兩部電影的處理方法有所不同。《我不是藥神》運用了很多商業技巧,而《小偷家族》在藝術層面上做了更多提煉。
沙丹形容是枝裕和拍部電影,就像深夜中寫一篇文章,“我就是我,一切好像都是這樣自然地發生……在他的作品中,你是看不到所謂的功利心的。”
當年,在戛納電影節,面對記者的質疑,是枝裕和曾經回答過這樣一段話:“電影不是用來審判人的,導演不是神也不是法官。壞蛋或許是用來讓故事變得比較容易理解,但不用(壞蛋),是否反而可以讓觀衆将這個電影當成自己的問題帶回日常生活中呢?”
如今,再次面對本刊記者類似的提問,他說道:“雖然創作者并不能夠決定觀衆如何思考,但是我覺得如果這部電影能成為觀衆重新審視自己的契機,就已經夠了。以社會問題為主題,也許就意味着誰都無法預知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