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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至》:在死亡之中如何活着

時間:2024-10-19 01:57:14

蘇珊·桑塔格、狄蘭·托馬斯們生命的最後時刻

蘇珊·桑塔格不斷地在強化一個觀念“自己是非比尋常的”。和病痛的成功交鋒,更讓她強化了對自己的這種“塑造”。她的兒子戴維說:“在她内心深處,她不相信自己有撒手人寰的那一天,即使理智讓你明白,自己終有一死,你依然允許自己認為:不是這一次”

凱蒂·洛芙

狄蘭·托馬斯躺在聖文森特醫院的一個氧氣帳篷裡,這個寫下著名詩篇《不要溫馴地走進那個良宵》的英國詩人已經昏迷三天了。半個紐約文學界聚集在他房間外面,仿佛他們還是在參加一個自然而然以他為中心的輪轉酒會。據傳,在他昏然倒地前的那個晚上,他曾在白馬酒店連飲了十八杯威士忌……這位年僅39歲的詩人走到了人生的最後時刻,是酒精中毒嗎?一時間,關于狄蘭·托馬斯的死亡原因成為了英國文學界的一大公案。

對此,美國作家凱蒂·洛芙在非虛構作品《暮色将至(TheVioletHour)》中沒有回答。12歲時,凱蒂·洛芙擁有了第一次瀕死體驗,因為感染肺炎,她的一個肺被切除掉了一半。正是這次經曆,打開了她對死亡的好奇。“假如用語言捕獲死亡的到來幾乎是不可能的,那麼誰最有可能做到這一點呢?”有這樣幾個名單在她的腦海劃過,他們不是她所愛的人,而是一些作家和藝術家。“他們對于死亡特别敏感,或者說特别合拍,這些人在他們的藝術、信件、風流韻事以及睡夢中,已經解決了死亡的問題。”

“TheVioletHour”出自T.S.艾略特的長詩《荒原》,意為“暮色蒼茫的時刻”,用以形容人彌留之際,如同紫色暮霭,恢弘瑰麗。在書中,洛芙記錄了六位著名作家生命最後的場景:蘇珊·桑塔格曾奇迹般地兩度擊敗癌症,但這一次,生命不再眷顧她;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一生研究死亡,擁抱死亡,卻至死與煙瘾玩着危險的遊戲;約翰·厄普代克通過體驗和書寫性愛來對抗死亡,他唯一求而不得的便是描摹出死亡時刻的真實形态;狄蘭·托馬斯活得熱烈,向死而生,他的生命在女人、酒精,以及他迷戀的名利之中消逝了……

在和這些作家生前親人、好友交談,以及閱讀了大量他們的著作、信劄、筆記後,洛芙在紙頁上重現了六位作家的最後時刻。每個人的人生,由死亡的那一刻逆向展開。

“死亡也統一不了天下”

“軟膜水腫、脂肪肝、沉積性支氣管肺炎”,在狄蘭·托馬斯屍檢報告裡的“死亡原因”一行中出現了這樣幾個字眼。

坊間關于狄蘭·托馬斯的“真實死因”仍衆說紛纭,詩人曾摔下樓梯,他曾經在街上被攻擊,他被一棵薔薇刮傷了眼球,他被人謀殺……

評論家和朋友們為了維護這個曾經寫下“死亡也統一不了天下”的充滿活力的詩人形象,他們仔細還原了那個晚上所發生的所有事件,以各種論據支撐他并沒有酗酒惡習,希望在某種程度上還詩人以清白。

但洛芙通過資料調查和對狄蘭·托馬斯身邊人的走訪卻發現了這種“美容”充滿漏洞。“狄蘭用酒精謀殺了自己,盡管用了多年時光。”一位同樣擁有酗酒傳聞的詩人約翰·貝裡曼,在自殺的前幾年,在一封信裡提到。

1946年,19歲的狄蘭·托馬斯憑借包括《死亡也統一不了天下》在内的一組詩歌,在文學界嶄露頭角。“死亡”是他作品中一個耀眼的主題。洛芙了解到狄蘭·托馬斯早在更加年輕時,就寫出了“時光賜我青春與死亡,盡管我戴着鐐铐依然像大海一樣歌唱”這樣的詩行。

一個人怎樣戴着鐐铐像大海一樣歌唱?在洛芙眼中,托馬斯采用了兩種形式:大量飲酒和不斷地更換伴侶。《時代》雜志曾公開說他是一名醉鬼和玩弄女性者。

“在薩頓區的一所城市住宅裡參加派對,托馬斯走到樓上和舉辦派對的伯爵夫人做愛,而他的情人麗茲正在樓下喝着金湯力。”洛芙在書中寫道。他試圖與一個新女人,或者兩個新女人共享一段時光,以在一個晚上擠榨出多個人生。

這種對時間的焦慮感,也體現在他對待金錢極端不負責任的态度上。狄蘭·托馬斯在私生活方面的名聲一片狼藉,但并不妨礙他在美國受到追捧,甚至這些風流韻事更為他增加了某種傳奇色彩。他受邀到美國參加一些巡回朗讀會,酬金高昂,但無論多少錢,他一定會在回家之前,就把它們用盡,絕不會給兒子留下交學費或者給自己買一包香煙的錢。“時光賜我青春與死亡,盡管我戴着鐐铐依然像大海一樣歌唱”——狄蘭·托馬斯

“有時候我感覺太他媽好了,太強有力了,仿佛我能夠跳出這副臭皮囊,我是不是快瘋了”——蘇珊·桑塔格洛芙還發現狄蘭·托馬斯一邊陷入自己患有“不治之症”的浪漫想象中,“我得了痛風、後背僵硬、支氣管炎、突發性不适”,并誇大它們,以引起别人的注意或者滿足自己某種内心需求;一邊又極度諱疾忌醫,無視醫學建議和常識,生活習慣惡劣,他酗酒、不吃飯,以硬糖果和起了泡的兒童飲料代替三餐。

關于他死于“十八杯威士忌”的傳言是否為真,洛芙在書中并未正面回應。這也并非是她此次的研究重點。讓她感興趣的是托馬斯對于死亡的态度。

在去世的前幾周,一位朋友在一台舞台劇的排練現場見到了托馬斯,他形容托馬斯“臉色像肝髒一樣慘白,雙唇松散扭曲,雙眼暗淡冷漠,凹陷進腦子裡”,可就在當天晚上,托馬斯依然邀請人們來到他旅社的小小房間裡喝威士忌和啤酒。

“他對自己大不如前的健康狀況意識到什麼程度?他對死亡是否真的如此坦然?”洛芙自問自答,“在某一時刻,詩人對于死亡那病态的、過分的恐懼變成了義無反顧地一頭沖向它。”換言之,她認為托馬斯的自毀并不是他不懼死亡,恰是源于這位具有“戲劇性”人格的詩人,面對“死亡就在眼前”的非理性壓力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選擇狂暴式的自我毀滅。

“即将死亡是一個令人驚奇的高峰體驗”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誰能決定不死的話,那麼非蘇珊·桑塔格莫屬。”蘇珊·桑塔格的傳奇性不僅在于她是西方當代最重要的女知識分子之一,還在于她在與疾病長達三十餘年的戰鬥中展現出的兇猛意志。

蘇珊·桑塔格在1975年、1988年、2004年分别被診斷出乳腺癌、子宮癌、白血病。在這三次患病中,她都像一個戰士一樣對抗病毒的侵略,并在前兩次戰役中死裡逃生。

四十出頭的時候,蘇珊·桑塔格第一次在鬼門關徘徊,她被診斷出乳腺癌四期。當時她咨詢的所有醫生,沒有一個人認為她有一絲一毫活下去的希望。但她卻沒被吓倒,反而當即判定醫生們是錯誤的。“她如此生猛,對權威是抗拒的,所以本能就是反抗它。”蘇珊·桑塔格的朋友莎倫說道。蘇珊·桑塔格把疾病看作一個數學問題或者是最高等級的邏輯拼圖,積極地尋找解法。

不同于狄蘭·托馬斯,蘇珊·桑塔格反對任何把疾病浪漫化的傾向,她切除了雙乳,并積極地接受化療,同時不忘把病中一些剔除了情緒、經過沉澱的思考記錄下來。在這本後來頗具影響力的論著《疾病的隐喻》中,她指出,病人要做好準備迎接艱難的治療,真正需要的是頭腦清晰、理性思維以及醫學信息,而不是詩歌和充滿感情的信念,“我們賦予疾病的那種想象,那層浪漫,其本身就是暴力的,充滿破壞性的。”她說。

在《暮色将至》一書中,洛芙認為蘇珊·桑塔格不斷地在強化一個觀念“自己是非比尋常的”。和病痛的成功交鋒,更讓她強化了對自己的這種“塑造”。

在和死亡一次次擦肩而過的過程中,她不斷發出一些驚世之言:“即将死亡是一個令人驚奇的高峰體驗”,“有時候我感覺太他媽好了,太強有力了,仿佛我能夠跳出這副臭皮囊,我是不是快瘋了,還是什麼?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有時候,我認為它是一個奇妙的經曆。”

“死亡的性吸引力”,蘇珊·桑塔格曾在自己的一篇文章裡這樣诠釋她和死亡的微妙關系,“那種不算靠近它、吸進它的氣味,然後轉身而去的危險和興奮。”蘇珊·桑塔格對醫學執着的信念和攻克困難的能力,讓身邊的人感到驚愕不已。她的兒子戴維說:“在她内心深處,她不相信自己有撒手人寰的那一天,即使理智讓你明白,自己終有一死,你依然允許自己認為:不是這一次。”

2004年,醫生第三次給蘇珊·桑塔格下死亡判決書,她被診斷出白血病,“沒有任何治愈或者緩解的機會”,建議她什麼也别做,用剩下的六個月時光好好生活。但是她仍然接受了一次極端的治療——骨髓移植。這時,她已經七十一歲了。

“太痛苦了。”身邊的人看到她的治療過程說道。蘇珊·桑塔格蓋着白被單,躺在輪床上,雙眼緊閉、臉腫到難以分辨,她的骨髓移植失敗了。她被送到機場,但她不是要回家,像朋友想象的那樣死在愛她的人懷裡,而是轉入了另外一個癌症中心,接受另外一套治療方案。

陪她走完最後幾天的一位護士說,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蘇珊·桑塔格都沒談到死亡,而是如何戰勝疾病,她離死亡最近的一個話題是“這管用嗎”。

“在心底裡,沒人相信自己會死……每個人都确信自己永存不朽”——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英雄般的清晰”

在采訪中,洛芙不斷地在質疑自己的動機:“我不停地琢磨來琢磨去,我為什麼要知道這件事,什麼樣正常的人會冒失地闖入這片靜寂而神聖的領域?”

她常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安感,一個死亡故事總是私密的、可怕的、讓人難以舉重若輕的。要求别人把那一段幽暗的、難以安頓的時光重現出來是如此的不人道,因此,她寫了一封又一封長長的道歉信和電子郵件,“我并不想侵犯您的隐私”,并主動為對方找後路,“如果您不願意和我談話,我非常理解”。

過程中,她無數次想停工,但這些故事卻像一張張未完成的拼圖一樣壓迫着她,讓她無法停下,“有這麼多的死亡,我想鑽研”。

最初洛芙對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死亡産生興趣,是因為他似乎在生命盡頭時,所施加的那種令人羨慕的控制力,他為自己決定了死亡時間和方式,在征得女兒同意之後,讓醫生給他注射了嗎啡,為自己親自設計了死亡。

弗洛伊德希望自己對死亡有着“英雄般的清晰”。在一次殘酷的放療後,給自己的朋友寫信:“我的世界又恢複了當初的模樣——一座痛苦的島嶼,漂浮在漠然的海面之上。”放療的痛苦,普通人是難以忍受的,但是弗洛伊德卻拒絕服用止痛藥,以便他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弗洛伊德面對死亡的超脫、淡然連他最知心的朋友都印象深刻。1920年,當弗洛伊德美麗的女兒索菲因流感而死的時候,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寫道:“對于我們來說,沒有什麼好說的。畢竟,我們知道,死亡屬于生命,它不可避免,想來就來了。”

即便是書寫這些“偉大的作家”,洛芙也并沒有受光環效應的幹擾,去合理化他們的某些行為,而是時刻保持着思辨意識和質疑精神,“我一直避免浪漫化的傾向,避免任何朝向的抒情、不夠誠實以及虛假救贖的沖動”。

“他決意要——至少在紙上——扮演一個頭腦冷靜,内心波瀾不驚的科學家,和一個有理性、思想深刻的知識分子形象。”洛芙如此描述弗洛伊德,“他不停地論證自己對死亡的接受,論證得如此雄辯有力,以至于他最親近的那些學生對此深信不疑。”

心理學家歐内斯特·瓊斯在回憶錄裡寫道:“如果這世上有人征服了死亡本身,敢于直面恐怖之王,絲毫也不畏懼,那麼這個人就是弗洛伊德。”這可能嗎?洛芙認為他對自己本能的壓抑十分努力,但還是存在破綻。

在弗洛伊德1915年發表的一篇論文《對當代戰争與死亡思考》中,洛芙看到這樣一句話:“在心底裡,沒人相信自己會死……每個人都确信自己永存不朽。”洛芙認為它暗藏了弗洛伊德内心深處對理性的抗議——接受自己死亡是不可能的。即便他那些接受死亡的文字寫得如此優雅得體,氣勢磅礴。

“他所推崇的‘英雄般清晰’并不總是可能的,他是一個目标、理想,一個前進的所在。”洛芙在書中寫道。對“死亡”的查看,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讓洛芙陷入到某種壓抑情緒,事實上,它“極其出人意料地安慰人心”。

《巴黎評論》稱這本書是一部絕妙的啟示錄:“她讓人們看到,對于死亡,我們感興趣的不隻是結果,不是最後那些事,不是名利與後代;相反,是這過程中如何與死亡相處,家庭和友情如何維持。一句話,就是在死亡之中如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