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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聞到草莓香味究竟是什麼意思

時間:2024-10-19 02:49:47

淡豹預備役作家,譯者,民間公務員“仰面看烏鴉”

為知識中國寫一本虛構的人物志,向羅貝托·波拉尼奧緻敬。這些人的行迹在國師與歹徒之間,這個系列是盜版的英雄譜,這裡的每一個字都是假的

他覺得,比起他自己,香氛才是她在床上的對象,松木好,草莓不好,“不合适”。他想起自己在最初的最初曾如何猜想她害羞,因此甚至心疼她,如今他覺得她是裝扮成含羞草的姿态

他不在乎是什麼樣的燈光,隻要有光。起初他以為她害羞,或者對身材不好意思。兩三年後,經過了她種種的要求、談判、協議、皺眉、崩潰、甜美、撒嬌、脅迫、提醒,種種暗墨色的生活考驗之後,有一個傍晚,她靠在家裡沙發上,說很累了,手指俏麗地在手機屏幕上滑來滑去,找當晚她願意去的餐廳。大多數餐廳真是不堪忍受,想到要出去就覺得沮喪,然而非得出去不可,不然吃什麼呢?他聽在耳中像一段充滿修辭和情緒的譯制片配音,而她越說越似乎心神不安,姿态卻不失優雅,手指劃出一條條短弧線,手腕尖出一個角,好像在彈琴。

我去洗手間,他說。要從同事中走開,可以拿起手機,說,我去接個電話,或者拿起打火機,說,我去抽煙。在家不能使用這些借口,會換來狐疑或者禁止令,繼而是争吵。他經常長久待在洗手間。

在那個夏天悶熱的傍晚,在家中唯一沒有空調的房間裡,他在洗手間裡的馬桶蓋上坐了很久,意識到,她對燈光的挑剔和對蠟燭的執著,是她裝腔作勢的一部分。或者,“追求的生活方式”。冬天的松木,無花果,黑石榴,青檸檬羅勒與柑橘,紅玫瑰,茉莉,玫瑰。他在她這裡聽到的蠟燭味道像草本植物的百科全書。她說過草莓的味道就太甜了,不合适,當時他也同意,在床上聞到草莓香味,他猜自己會覺得餓吧,會走神吧。那時他覺得她說得都有道理,至少挺有意思。但在厭煩了“應當”之後,在迷戀期過去後,他覺得,比起他自己,香氛才是她在床上的對象,松木好,草莓不好,“不合适”。他想起自己在最初的最初曾如何猜想她害羞,因此甚至心疼她,如今他覺得她是裝扮成含羞草的姿态。

他走出洗手間,将近八點,夏天到達頂峰時的長日子也終于隐沒入夜,在她臉上投下陰影。她不大願意叫外賣,即便叫來,她也會想把飯菜倒進碗盤裡,重新擺好,再吃,再洗碗。因此他向來同意她的看法,不如出去吃。他走過去,她仍舊坐在沙發一角,有點厭煩地嘟着嘴,低頭看屏幕,與其說是在挑吃飯的地方,不如說是在檢查餐館。

這是許多他認為自己容忍了她的時刻之一,就像在燭光中時那樣,他看到她耳邊與頭發相接處的汗毛,覺得心動。回憶裡細微的溫存總是無法記起具體過程的,在起落中,光亮,暖和,抓不住,像喝醉時頭頂的路燈,那麼光亮,那麼暖和,毛茸茸的,光暈一團。

這些溫存在回憶裡抽象動人,便不可能真正原樣保持在回憶裡。反過來,争吵則瑣屑得明确,連屍體都具體,在回憶裡總是清晰,是邏輯鍊上扣緊的環節之一。

不過是要到再後來,他才會覺得那個夏日夜晚也是最後的好時光。他們終究還是出去吃了一餐平平常常的飯,回家後他自己在客廳窩到深夜,随便看書,第二天起得遲,她已經上班去了,他在洗手間裡發現了扔掉的驗孕棒盒子。腦中轟然一聲。

他盡快去了公司,郵件讓他平靜了一點,開放式辦公和長工作台這時顯現出它的好處。到下午他才敢問她,她說,現在看是沒事,可能我猜錯了,等幾天看。兩天後确認,确實沒事,隻是晚到了一點。他幸存了。

腦中轟然時他湧起的不是恐懼,而是反感。他相信如果有孩子,她會希望去雙語幼兒園,她會給孩子起名叫羅斯瑪麗或者愛洛伊絲。不會是簡,不會是西德尼,不會是露西。他意識到自己帶着諷刺想這一幕,完全不覺得那也同樣是自己的孩子。

這時他意識到是該離開的時候了。以前也想過離開,許多次,總有不情願或不甘心。而今則像詩裡說的,彼此甘心無後期。像詩裡說的,随着别離,我們的世界便分為兩個,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