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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咖啡館”:給自閉症患者的仿真社會

時間:2024-10-19 04:07:59

過分寬容會讓整個探索失去意義。走出這間特殊的咖啡店,他們要面對真實的世界。在那裡,自閉症孩子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一個普通孩子,就可能迎來嫌棄的目光

自閉症患者當咖啡師,嘗試獨立生活,融入社會

在上海的市中心靜安區有數不勝數的咖啡店,但這一家無疑是其中最“任性”的。在精心布置的柔和光線下,它隻供應4種咖啡,且一天隻營業4個小時。它的門口甚至攔着紅繩,告示裡提醒,“非經營場所,不對外營業”。

開張兩個月以來,它的等候名單上有4000多位顧客。但這家名叫“愛咖啡”的店鋪其實沒有什麼秘方。2018年4月2日開張那天,身着黑色襯衫、棕色圍裙的店員客氣地招呼客人:“您想要喝什麼?”

“有什麼咖啡?”按照事先培訓的那樣,店員熟練地回答:“我們有拿鐵咖啡、卡布奇諾咖啡、濃縮咖啡和美式咖啡。”

也有客人問“有哪幾種咖啡”,問題隻發生了簡單的變換,店員就突然失去了對話能力,愣住了。

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富有挑戰性的問題。在“愛咖啡”,咖啡平淡無奇,特别是8名店員,他們都是“星星的孩子”,孤獨症患者。這種疾病又名自閉症,病因及療法都是醫學難題。

在這裡,人們來喝上一杯咖啡,無須付錢,隻需要與店員聊聊天。顧客當然也不是真的,都是提前報名并經過一定培訓的志願者。經常有外人好奇地來到這裡,打算來喝咖啡,他們會被告知預約程序。“準确地說,這裡不是普通的咖啡店,而是‘自閉症實踐基地’。”咖啡館創始人曹小夏說,“做咖啡不是核心,跟人交流才是。”

曹小夏是樂隊指揮、上海城市交響樂團團長。從2007年開始,曹小夏就開始關注自閉症群體,創辦了公益項目“天使知音沙龍”,嘗試給自閉症孩子上音樂課。而今,她希望通過這個咖啡館,成年或接近成年的店員學着走出自己孤獨的世界,而顧客則學着用對待普通人的方式與“冰箱裡的孩子”相處。

仿真社會

這裡看起來與一般的咖啡館無異,200多平方米的店面,擺放着10餘張木桌。每個工作日11點到下午3點的營業時間裡,陽光灑在客人常坐的五六張桌上,照不到的地方則有暖黃昏暗的燈光,那裡有吧台和咖啡機。當日值班的3名店員會從這裡出發,用一杯杯咖啡開啟與陌生人交流的門。

價值兩萬多元的咖啡機是曹小夏的朋友贊助的,那些産自意大利、巴西、雲南的咖啡豆也都有人定期送來,場地由共青團上海市委無償提供,就在上海市青少年活動中心,距離地鐵口幾十米,位于這座大都市的交通網中心。

曹小夏認識這些店員,是在她創辦的“天使知音沙龍”裡。沙龍開了10年,她跟100多個這樣的孩子打過交道,看着他們一天一天長大。8名店員,是從學員裡選出的年紀較大、行為問題較輕、有一定交流能力的,多數是十五六歲。

她為他們請來了一位專業的咖啡師。學做咖啡并不難,兩個整天他們就能學得有模有樣。

在咖啡師眼中,教他們的步驟與教普通孩子沒有差别,而且他們顯得更嚴謹:稱出15.1克咖啡粉,萃取29秒,得到30毫升的咖啡液,他們會圍繞每一個參數向老師提問。自閉症使他們具有刻闆的行為特點。“告訴他們粉碗要擦兩次,他們絕對不會偷工減料,但是普通的孩子可能會糊弄。”

刻闆也幫他們形成了工作中的一些好習慣。有一次,店員天天因為跟母親出門晚了幾分鐘,到了咖啡館後,獨自憋悶了一會兒,竟然流下了眼淚。

這位16歲少年的母親說,他更習慣按照指定的時間到達指定的地點,“一旦遲到,他就會非常難受”。

真正的挑戰,從來不是按部就班做出一杯咖啡,而是服務形形色色的人。天天直到3年前才肯開口跟父母交流。與他同齡的奇奇到現在口齒還不甚清楚,容易發脾氣。小舒語言表達比他們都好,但他會拉住别人說同一個話題,不厭其煩講他的“米老鼠T恤”。恺恺則會毫無征兆地走到熟人的身邊,說起“新加坡美國新加坡……”

中專教師肖蘭被請來教他們一些基本的禮儀,諸如把東西打翻了要說“對不起”,上咖啡的時候要把杯子放在桌上而不是遞到顧客手上,對方道謝時回一句“不客氣”。

為了教他們微笑鞠躬說“歡迎光臨”,肖蘭用了80分鐘的時間,“必須演示着教”。他們拖着長音,緩慢地吐出這四個字,經常發出了問候但忘記了動作。

肖蘭在此後的十幾堂課裡都先重複一遍同樣的教學内容。而在她的普通學生那裡,類似的課程隻需要幾分鐘。

可就算在肖老師面前背得爛熟,每次一到咖啡館裡,換了對話的環境和人,他們還是常常忘記。

公認語言能力最好的小舒也會被難住。一位客人問:“能續杯嗎?”小舒不懂,反問道:“什麼是續杯?”“就是再來一杯。”“再來一杯還是再來兩杯?”

他們的大腦儲存了很多漢字,卻不能理解這些字符的含義。曹小夏說,将他們放在“小社會”裡,部分是為了幫他們“豐富語言”,提高跟人交流的能力。

這個仿真的社會,始于“歡迎光臨”,終于“歡迎下次再來”。

走進星星的世界

店員的家長起初都不敢撒手。但是曹小夏要求,每天除了一名普通工作人員,隻允許一名家長代表在咖啡店值班,以應付一些突發情況,其他家長盡可能少到店裡。

還是會有一些狀況:有的店員會突然沖着空氣大笑起來,或是沖出門外,然後焦灼地原地轉圈。

26歲的元元是店裡最熟練的咖啡師,他偶爾會喃喃自語,在操作台後面走來走去,說着一些意義不明的字符。

每天,會有20多位顧客到這裡喝咖啡。很多人第一次接觸自閉症患者,會像面對四五歲的小朋友那樣,說話不自覺地放輕。熱心人甚至替店員拖地、端盤子。端上來的咖啡有時灑了一半,染濕了托盤裡的紙巾。幾個人同時點單,有的訂單會被忘記。點單如果用時過長,店員有可能轉身就走。但顧客對此表現出了特别的容忍度。

可這不是曹小夏想要的“愛心”。“你要把他當作普通的服務員來要求。”曹小夏說,“不要愛護過度了。”她要求顧客适當設置一些障礙,比如問店員“我要的奶包你為什麼沒拿”“我的攪拌棍呢”。

青春期男孩産生了對異性的好奇,但沒有與之匹配的兩性觀念。一位店員向一位女顧客提出過拉手的請求,沒有得到拒絕,曹小夏發現後立即提醒,應該直接拒絕孩子的請求,就像拒絕任何一位陌生異性突兀的牽手請求一樣。

曹小夏和家長們都深知,過分寬容會讓整個探索失去意義。走出這間特殊的咖啡店,他們要面對真實的世界。在那裡,自閉症孩子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一個普通孩子,就可能迎來嫌棄的目光。

有一次,天天學着騎自行車,遇到了一個“碰瓷”者。對方欺負他語言能力差,更加不依不饒。天天無法區分“我撞到人”和“别人主動撞我”的不同。他隻是站在一旁緊張得發抖,不斷重複着“我撞到人了”。

包括曹小夏,也包括天天的母親在内,許多人發愁的是,自閉症孩子長大後,生活空間越來越窄。告别義務教育階段之後,他們多數人面臨無學可上、無業可就的窘境。

元元參加過一個緻力于為就業年齡段智力、精神和重度殘疾人提供托養服務的項目,可沒幾天,他就要求離開。他的智力受損程度較輕,覺得自己跟其他在那裡的人“不一樣”。

一些自閉症孩子的家長不想讓孩子被打上殘疾的标簽,不去申領殘疾證,自然也就無法享受這種托養服務。

在普通學校,他們難以受到合适的教育,也交不到朋友。一些家長形容,自閉症孩子在普通學校裡最好的表現就是“安靜得像空氣一樣”。曹小夏眼看着她的那些學員,長高了、長壯了,有的甚至高過她兩頭。但她的擔憂也在生長,她見過一些大齡自閉症患者被圈在家裡,行為問題日益嚴重,甚至很多人滋長出暴力、自殘傾向。家長們無法想象自己離世之後,他們的孩子還能怎樣生活。就算家裡有足夠的錢,也難以找到合适的接收機構。

有的家長動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帶着孩子一起離開這個世界。用天天母親的話來說:“每一個自閉症孩子的家長都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自己能比孩子多活哪怕是一天。否則我們真的是死不瞑目。”

她無法忘記那些灰暗的日子。她為孩子每周奔走于上海和外地各種有名的康複機構之間,為孩子放棄了自己的事業,每月花8000元去請美國的行為幹預老師,在每一次替孩子作出選擇時都慎之又慎,仿佛承擔了這個孩子一生的重量。可是孩子在普通學校裡“行為問題越來越嚴重”。為了讓兒子跟同學關系更融洽,她将這些同學請到家裡開生日派對。可是令她揪心的一幕是,本該是主角的天天全程縮在角落裡,看起來“很痛苦”,仿佛是一個徹底的局外人。

與這些對孩子憂心忡忡的父母聊天後,曹小夏決定創辦這樣一個咖啡館,讓孩子們在其中受到職業鍛煉,學着獨立跟陌生人打交道。

迄今已有4000多人報名來當“顧客”。“來我們這兒一次,你就知道自閉症是什麼了”,曹小夏說,越多人知道自閉症,自閉症患者受到的歧視、阻礙就會越少。或許有一天,這些人能從自己封閉的小世界裡走出來,融入更大的世界。

曹小夏指導自閉症少年排練交響樂

長大成人

這位樂團團長其實還有點“私心”,如果讓這些孩子就此邁向大齡自閉症患者走過的老路,那她的“天使知音沙龍”過去10年的努力,很可能付諸東流。好不容易用音樂為這些孩子開啟的通往社會的大門,又将面臨關閉的風險。她相信他們還能變得更好,而不是僅僅滿足于活着。

10年前創辦那個公益項目時,曹小夏隻是想用音樂來撫慰痛苦的家長們。但在她的記憶裡,當音樂聲響起的那一刻,那些最早參加沙龍的自閉症孩子竟然由躁動轉向了安靜。

後來,他們能夠走上舞台,随着音樂的起伏跳舞。他們表現出了互相牽挂,哪怕見面後隻是簡單地問個好,就各自分開站好。他們還破除了以往不肯與人觸碰、擁抱、眼神交流的禁忌,成為能夠彼此配合、登台演出的夥伴。

天天開始“管家裡的閑事”了,不再将父母視若無物,學會吐露對上班去的父親的想念。他母親承認,直到這兩年才找到一點“當父母的感覺”,從前她覺得自己好像“隻是他的工具”。

因此,雖然很多人覺得這些人是一些毫無希望的“精神癌症”患者,醫學上也認為自閉症目前無法治愈,但曹小夏相信,自閉症患者的情況是能被改善的。她帶着自閉症孩子去各地演出,這些以刻闆著稱的孩子從前到了新環境就會焦慮,有的人一到演出地點就一定要去不停地爬樓梯或是找廁所。演出時間不固定,對他們是極大的挑戰。但久而久之,原本以為不能改變的刻闆行為被慢慢糾正了,他們到新環境之後不會緊張地大叫,演出時間發生變化也慢慢能夠耐心等待。

現在,咖啡店又給了她新的信心。短短幾十天,多數店員已經能主動走向顧客,熟練地完成點單流程,并試着跟顧客交談。就連在咖啡館以外的場合,他們與人溝通的能力都顯著地提升了。元元從前找不到一個包就隻會緊張地不停說“丢了丢了”、原地亂轉,現在遇到類似的情況,能很冷靜地說:“沒關系,如果找不到我們就去發失物招領(啟事)。”

一部分人已經能脫離父母,自己去坐地鐵上班。曾經還會掐自己媽媽的孩子,暫時沒有了這樣的暴力行為。

“上班了,他就會有一種驕傲感,覺得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大人了。”天天的母親說。第三次到咖啡館上班時,天天看到元元能夠獨自一人來到店裡,于是跟媽媽提出自己坐地鐵前往。第一次,短短10分鐘的路程,天天的母親在家中忐忑了很久,直到電話确認了兒子已經順利到達。

這在家長眼中簡直是破天荒的進步。一位朋友兩個月前還跟曹小夏說“他們這輩子也不會好的”,在來過咖啡館之後告訴她,“你在做一件很偉大的事”。

當兒子捧着一杯親手做出的拿鐵咖啡交到她手上時,天天的母親完全抑制不住淚水和笑容。“香!真香!那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香的咖啡!”她表示自己永遠忘不了那種味道。

咖啡館開張那天,她看着站在台上穿着工作服的兒子,腦中卻在高速運轉着,“這個模式能夠可持續地運作嗎?”

在這個咖啡館,重要的是幫助自閉症患者與人進行交流8個和1000萬

在開張一個月後,5月初,咖啡館曾由于場地原因暫時關停。重開之後,幾乎每天都有自閉症孩子的父母在門外徘徊着,想為自己的孩子尋一條出路。

曹小夏隻能全部拒絕。“這是我能做到的嗎?”她和8個店員的家長都明白,這個“實踐基地”能容納的大齡自閉症患者非常有限。她不能冒險随意引入陌生的孩子。在她心裡,這8個孩子想要真正尋找一份普通的全職工作,至少還需要在這裡進行兩年左右的“實踐”。

與有希望的“8”相對的,是一個更加龐大、令人擔憂的自閉症譜系障礙群體。2014年,中國教育學會、家庭教育專業委員會、自閉症研究指導中心等機構共同發布的《中國自閉症兒童發展狀況報告》推算,中國自閉症患者可能超過1000萬。而大齡自閉症患者的就業“還在民間自行探索階段”。據公開報道,上海市的自閉症患者約有23萬,其中實現全職就業的僅有一人。

8位店員的家長們承認,他們的孩子原本也會像這座城市中絕大多數大齡自閉症患者一樣,在家中挨過漫長的日子。

天天的母親認識一位30多歲的自閉症患者,他的父親不到60歲就已經滿頭白發。有一次大家一起去商場,這個年輕人毫無征兆地迅速跑了出去,他的父親和兩個男性朋友也跟着追過去。她後來知道,這位患者養成了看到垃圾就會撿起的習慣。看着一個高大帥氣的年輕人被其他三個人架着,“像犯人一樣帶回來”,她覺得特别“悲哀”,“他連撿個垃圾的自由都沒有”。

8名店員中,程度較好的元元至少還有一份令其他孩子羨慕的工作。周末,元元有機會獨自站在一家美容院的一間會議室裡,吹着薩克斯,按上海市規定的最低工資标準賺到報酬。音樂飄進每一位顧客的耳朵裡。他是悅耳的背景音,但是沒人看得到他。

曹小夏也調研過國外的大齡自閉症患者就業的問題。刻闆的行為模式使得他們擅長做一些程式化的工作。“你按圖釘,就算坐那兒按一輩子也還是個自閉症啊!”她不想用這樣的方式幫孩子解決所謂的出路。

這份“不妥協”給了自閉症孩子的家長以希望。天天的母親也在期待,能否有“更多的社會主體”長期關注、幫助日漸長大甚至老去的自閉症患者。與從前一樣,她依舊不确定孩子年老時會怎麼度過。但是比起過去,她看到了天天在“每天變好”,多了一分“希望”。在她看來,咖啡館裡的天天比從前更好了,雖然他的語言能力隻相當于四五歲的孩子。

她已經把對孩子的期待放到了很低的水平:擁有基本的工作、溝通能力,父母不在時仍能生存下去,“餓了就去買東西吃,生病了知道去醫院”。

曹小夏一邊請老師給咖啡店的孩子上課,一邊籌建一所自閉症學校,當孩子們能夠開口跟别人交流,她認為“把文化水平提高就是最重要的”。她還在跟上海市的一些咖啡店商談,希望讓這些特殊的咖啡師有機會到真正的咖啡店裡實習。據她所知,在美國,就有自閉症患者做服務員、對外營業且營利的咖啡館。

每個工作日的下午,咖啡店打烊,元元會迅速地換下工作服,背好雙肩包,跟其他孩子一一道别,然後快速步入地鐵站裡。他從容地掏出手機掃碼進站,融入地鐵的人流裡,沒有人會察覺出他的不同。對于絕大多數自閉症患者的家長來說,這是他們能想到的自家孩子最好的模樣。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8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