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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0
我是個書販子。
販書人是這樣一種生物,他隻有安靜這一種狀态。
在廢紙堆旁漫天的灰塵裡,在垃圾場發出的腐朽味道中,在破産者和不肖兒孫們漠然目光的注視下,他安靜地蹲距着,用鈎铙樣的手爪翻揀着黃白的字紙,按照賣相估摸着價值。
在運貨卡車上,他安靜地坐在打成難看包裹的書堆旁邊,心如止水,沒有一點拯救文化遺産或者從垃圾堆中扒出黃金的得意感覺。
回到光線昏暗的書店,他默默理書、标價、上架,再包紮、收款、找零,眼看着買書人心滿意足地離開,心中有些空虛又不知該拿什麼填滿。也許,下一次收書的時刻很快就會到來,一切雜念都會被故紙散發出的安靜味道沖散。
販書人或許也愛書,但一個合格的書販子絕不應該成為一個藏書家。
這段話很像是我的日記,可它們白紙黑字地印刷在《廿載毀書錄》這本舊書的自序裡。作者馬丁是個奇怪的人,自稱賣一本書瘦一兩肉,并且的确一直在瘦下去,從一本精裝書瘦成了一本平裝書,現在已經快要變成一張傳單。他就是天下書販子的一份立體模闆。
書販子這個身份最大的好處在于有一個正當的理由逼着自己走出屋門。我原本是個輕度人群恐懼症患者,如今也不得不面對各種陌生面孔。當然我總覺得自己集多種罕見病症于一身,賣給醫學院準能得個好價錢。這一切都像是《柏油麥田》故事的現實版本,書中那個妄想狂給自己強加了一百一十三種虛拟的病症,竟在時間弧線抻直的過程中一一成真。
為了收書我去過太多奇怪的地方。
這座城市從外表看上去如同海伯利安村般山海環擁、布局嚴整、結構清晰,居民心境開闊明淨,但内裡卻全是《地下之王》中的環境,“無處不陰森、詭奇、腐爛”。其實簡單如人體也要依靠無數組見不得人的器官時刻不停地隐秘蠕動才能維持生鮮狀态,龐大如城市,其肌體運作的複雜程度可想而知。
真正讓我吃驚的事情是,在任何幽閉肮髒的角落都會遇到待售的字紙。
我去過倒閉的茶油鴨店,老闆說他們出品的鴨子必須用舊紙包裹才能散發出獨特的味道,為此他搞了幾噸舊報紙擱在廚房。我揀了十分鐘就找到了數張僅在某個特殊年份發行存世量稀少的一份“異見”刊物,還有幾張試發行的地下小報創刊号和終刊号,拿到賣場都能從獵奇者手中換回成捆的票子。
我去過某幫會老巢,那地方同時也是某機關大院的“活動室”,由于新進了成套的“精品硬殼子”,便把舊存貨們變賣出清。出人意料的是,那些舊書皮爛骨殘,顯然被許多人蘸着唾沫翻了又翻,并且讀得異常認真,其中品相最慘的居然是《處世的智慧》和《被整個世界溫柔相待》。經營幫會全靠殘酷決斷與長袖善舞,老人說“缺啥補啥”,誠非虛言。
不過我沒想到有一天收書會收到眼前這個地方。
六面胡同是個地如其名的古怪所在,它的路徑極盡曲折之能事,某個夾角處車子甚至無法轉彎,經常看到有豪車尴尬地從進口處屁股朝後羞澀地扭動退出,猶如前朝被上司的門房擋駕夾着尾巴遁走的官員。從上空俯瞰下來,它呈一個閉合的不規則六面體形狀,胡同口隻有一個,既是入口又是出口。這讓人在踏入時不能不想起《葫蘆峪之戰》中被亂石砸死在狹窄山谷中的楊大英雄,不自覺汗毛倒豎,惶然四顧,欲尋條華容小道備逃。
六面胡同隻有“一号”這唯一的門牌号,因為胡同的六條斜邊圈出的一座“大教堂”已經占據了整個空間。
這的确是一間大教堂般的建築。《聖殿春秋》裡有個愚公一樣的家夥固執地要親手建一座大教堂,可那是中世紀,建教堂的确可以成為保證一輩子吃喝不愁的事業。在眼下幾個月就能突擊建成十萬人體育場的時代,估計不會再有人生出獨自搞定一個這種巨型手作的野心。然而眼前這座建築彩牆拱頂,遠遠望去的确像是被投擲錯了地方的微縮版聖母百花大教堂。
當然一座教堂再招搖,也不會有這種裝飾着霓彩燈管的花哨招牌,中午的陽光刺眼,“Dionysus”這幾個巨大的字母還沒有被點燃,仿佛正在滴着昨夜的陳酒。
我還是來到了這裡,朝拜這整個城市的夜店之王,隻為了那個女人的三個字。
“我需要。”
切,我可沒那麼需要。
“年輕人,跟我進來,你就到過了天堂,也進過了地獄,就在塵世得到了永久的祝福。”《特拉侃派教祖言行錄》裡有這麼一句吟誦,估計古代的信徒們是把它當作流行歌曲來哼唱的。
進入“Dionysus”的人雖然得不到永生,但一定能大幅提高對“人間世”的認識程度。我們生活的世界不隻有日光下的平靜敷衍,黑暗中光怪陸離的部分有時候更接近造物諸君想要的真實。
正午。
一個灰頭土臉的書販子。
大門深鎖的夜店。
斜七倒八的街巷裡回響着擂鼓般的敲門聲。
多麼有《九州屠龍》特色的武俠場景。
應門的是個打扮中性的姑娘(或者小夥),塗着濃黑的眼圈(或是三天未睡覺),穿着打補丁的“藍天牌”運動服(或是故意做舊的乞丐裝),戴着耳釘(或是微型耳機),整個人就像一團恍惚不定的芥子氣,不停地用哈欠宣告自己有毒有害的特質。
“還有八小時才開門,你找地兒等會兒吧。”
“我是來收書的。”
“我們這兒沒你叔。”
“收紙做的書,不買人。我可沒打算搶你們的活兒。”
“噢,收書。沒這種酒。”
要是林警官在這兒,一巴掌就能讓此人持續昏迷三天。
“有人托我來收一本叫《漢德大魔法全圖鑒》的書。”
“魔法?賤?啊,我想起來了。‘烏鴉’昨天剛死,今天招魂的就來了!”
烏鴉?招魂?什麼鬼!
她轉過身去——我确定她是“她”而不是“他”的原因在于她轉身甩頭的動作讓我看到了一截白嫩柔滑的脖子。
我像一個守舊的東洋男人那樣對女人的這一部分迷戀有加。
我永遠都忘不了她第一次允許我把手放在那裡時觸電般的感覺。
不,不,莫林,不要想起她。
短短的對話讓我精疲力竭,T恤被汗水浸得精濕,癞皮狗一樣趴在背上。
對一個書販子來說,與陌生人交流危機四伏,唯有葬身書堆才能感覺安逸。
“Dionysus”的門廳極有特點。
雖然位置在屋内,但門廳的頂部竟然大半镂空,細碎的正午陽光落下,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的額頭上,留下斑駁的痕迹。一棵樹種在廳側,或者說屋子原本就是圍着樹建成,若是遇到降水豐沛的時節,雨被分割成各種形狀落到地闆巨大縫隙間的泥土裡,混雜着一些酒精,把樹根灼燒得咝咝作響,枝葉向天空逃逸。
這一段幻想居然沒有出處,也許來自于未來的夢境。
無燈無酒的夜店正午本該如靈堂般死寂,可“Dionysus”的大廳裡人來人往,看上去無比困倦的服務生們機械地完成着屬于自己的清理任務。地上滿是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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