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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眉”這個日本古詞,或者更确切地說有一句中國諺語——“婦人蛾眉是削去男子智慧的利斧”,讓我感到困惑。于是我去找一位養蠶的朋友新美,請他為我釋疑解惑。

他大呼道:“難道你從未見過蠶蛾?蠶蛾的眉毛十分美麗。”

“眉毛?”我驚詫不已。

“好吧,随便你怎麼稱呼。”新美答道,“詩人都稱呼那玩意兒為眉毛……稍等片刻,我讓你看看。”

他離開客廳,少頃就舉着一把白紙扇回來了,上面有隻蠶蛾正在休息,如同睡眠一般。

“為了養蠶,我們總是保留一下蠶蛾。”他說道,“這隻剛剛破繭。當然,它不會飛;沒有一隻會飛……現在你看看眉毛。”

我看了一眼,發現那觸角非常短,輕柔似羽毛,天鵝絨般的頭上,一雙複眼如珠如寶,觸角就在眼睛上向後拱成圓弧,看來仿佛一雙眉毛,果真十分俊美。

随後新美帶我去看他養的蠶。

新美居住的地區有許多桑樹,許多人家都養蠶——照料和喂養蠶的工作大多由婦女和兒童來做。蠶會被放置在長方形的大托盤裡,托盤在大約三尺高的輕質木架上擺放。眼看着成百上千的毛蟲都放在一個托盤裡進食,側耳聆聽它們啃食桑葉發出的輕柔如撕紙般的噪聲,令人覺得奇妙。當它們快完全長成時,這些小生物需要持續不斷的關照。每隔一時半刻,一些專職養蠶人會逐個查看托盤,觀察蠶的成熟情況,然後舉起準備好的旋轉羽蟲喂食器,在食指和拇指間輕輕滾動這些蠶。這些蠶會被丢進有蓋的盒子裡,很快就會被白色的絲繭包住,看不見了。隻有少數最上等的品種能從吐絲作繭的睡眠中蘇醒——那些精選出的育種蠶蛾。它們有美麗的翅膀,卻不能使用。它們有嘴,卻不能吃。它們隻是配對、産卵,然後死去。數千年來,蠶類一直被人非常妥善地照顧,以至于它們再也無法照顧自己了。

當新美和他的弟弟(養蠶的人)熱情地解釋養蠶業的各種方法時,我心裡想得最多的是蠶類無法再照顧自己的進化教訓。他們告訴我蠶的不同品種的種種奇事,也說起一種無法蓄養的野生蠶——它先吐出華麗的蠶絲,然後變成一種能用翅膀去飛的強壯蠶蛾。可是我擔心我表現得不像一個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人,因為雖然我努力傾聽,卻開始沉思起來。



首先,我發覺自己在想阿納托爾·法朗士先生的一個愉快幻想,他說在這個幻想之中,如果他成為造物主的話,他會将青春放在生命的盡頭而不是開始,不然的話他就會讓一切井井有條,每個人都應當擁有三個發育階段,和鱗翅目昆蟲的發育階段有些對應。然後我突然想起,這種幻想本質上簡直就是對一個最古老教義的微妙修改,這種交易幾乎是所有更高級的宗教形式共有的。

西方的信仰特别教導的是,我們在塵世的生命是貪婪無助的幼體狀态,死亡是一次蛹化的睡眠,破蛹而出,我們就會飛入永恒的光明。這些信仰告訴我們,在軀殼的知覺存在的時候,隻應被認為是某種毛蟲,然後化為一種蛹;它們還斷言,根據我們還是幼蟲狀态的行為,我們将失去或者獲得在凡胎包裹下生出雙翅的能力。它們也告訴我們不要為自己看不見破繭飛出的心靈意象而自尋煩惱:沒有視覺證據的現象不代表什麼,因為我們隻擁有蛆蟲的盲視而已。我們的眼睛不過是半進化物罷了。難道全部色階在我們的視網膜感知度的界限之上和之下就不能不可視地存在嗎?即便如此,蝶化人也是存在的,哪怕我們理所當然地看不見他。

但是在一種極樂狀态下,這種人類意象會變成什麼呢?從進化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很有意思;而這個問題顯而易見的答案在我看來是那些已被馴化數千年的家蠶的曆史給出的。思忖一下我們歸化天國的結果吧——讓我們說——數百萬年:我的意思是,對祝福者而言,最終的結果是能夠随心所欲,心想事成。

那些蠶擁有它們想要的一切——甚至更多。它們的需求雖然非常簡單,不過基本上與人類的各種基本需求——食物、住所、溫暖、安全和舒适是一緻的。我們無休止的社會鬥争主要就是為了這些基本需求。我們的天堂之夢是免于用痛苦為代價滿足這些需求;而那些蠶的情況就是以一種微小的方式來讓我們想象中的天堂變成現實。

(我沒有考慮大多數蠶命中注定要受折磨和二度死亡這個事實;因為我的主題是天堂,而不是失落的靈魂。我正在說的是被選中的——那些得到拯救和重生的天選之蠶。)

或許它們隻有非常微弱的感覺能力。它們當然不能禱告。可是如果它們能夠禱告,它們也不會要求已經從喂養和照料它們的年輕人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飼主就是它們的天意——一個它們隻能用最含糊的方式感知其存在的神,不過正好是它們所需要的神。我們應當愚蠢地認為自己很幸運,能夠得到與我們更複雜的各種願望相稱的同等良好的照顧。我們常用的祈禱方式難道不能證明我們渴望得到類似的關注嗎?我們“需要神之愛”的斷言,難道不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忏悔,即我們希望像蠶一樣被神對待——在衆神的幫助下脫離痛苦生活嗎?然而,如果衆神像我們期待的那樣對待我們,我們現在就應當提供新的證據——以所謂“因退化而得到的證據”這種方式——證明偉大的進化規律遠在衆神之上。

這種退化的早期階段表現為我們對幫助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然後我們開始不會運用較為高級的感官;再後來,大腦會縮小到一個物質消失的針點;之後,我們會縮小成沒有定型的小皮囊,隻是盲腸而已。這就是我們如此懶于希望得到的那種神聖之愛的物理結果。對永久和平中的永久幸福的渴望,看來很可能是來自死亡與黑暗之神的惡意靈感。感覺和思維畢生都已經,也會繼續隻成為鬥争和痛苦的産物而存在,隻是與宇宙的各種力量無休止鬥争的結果。宇宙法則是不妥協的。任何器官都停止去了解痛苦——任何能力在痛苦的刺激下都會停止被使用——也必定停止存在。讓痛苦和痛苦的努力暫停,那麼生命必定會收縮回去,首先變成原生質的不成形物,然後化為塵埃。

佛教——以其本身的大道(是一種進化論)——理性地宣揚佛教的極樂世界,不過那是一個經過痛苦發展的更高階段,而且教導世人,哪怕在極樂世界,停止努力也會導緻退化。佛教以同樣的合理性宣布,超凡世界的痛苦能力總是與快樂的能力成正比的。(從科學的角度來分析,這一教誨幾乎沒有錯,因為我們知道更高級的進化必然會增加對痛苦的敏感性。)《正法念處經》有雲,在欲望的天堂,即欲界天,死亡的痛苦是如此龐大,乃至所有地獄的痛苦全都集合起來,也隻相當于這種痛苦的十六分之一。[14]

前文的比較不見得有多強;不過佛教關于天界的教誨實際上是非常符合邏輯的。在任何可想象的有知覺的狀态下,對精神或身體的痛苦的抑制,必然也包含對快樂的抑制;當然,一切過程,無論精神還是物質上的,都取決于滿足和控制痛苦的力量。在一個我們平凡的本能引導我們去渴望的蠶的極樂世界裡,撒拉弗[15]擺脫了對苦勞的需要,能夠随意心想事成,最終失去了他的翅膀,退化到一種幼蟲的狀态……



我将冥想的主要内容對新美說了。他曾經閱讀過大量佛教典籍。

“好吧。”他說道,“你讓我解釋的那句諺語——婦人蛾眉是削去男子智慧的利斧,倒讓我想起一個奇異的佛家故事。按照我佛的教義,這話對天界和塵世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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