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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燒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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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燦爛的陽光之下,古老的漁業城鎮燒津擁有一種獨特的中性色彩的魅力。這個小鎮呈蜥蜴形狀,在它所在的一片深灰色海岸出了幾道淺灰色痕迹,這片海岸蜿蜒曲折,就在一個小海灣旁。小鎮得到一片巨石砌成的特殊海堤保護,免受洶湧海潮侵襲。水邊的這道海堤建成台地形狀,堆砌海堤的圓形石頭,是用深深打入地下的幾排木樁之間的筐子結構固定的,每一排木樁都獨立支撐起一級台階。從海堤頂上向陸地望去,可以看遍整個小鎮。灰瓦屋頂和飽經風霜的灰色木材組成了一片廣闊空間,處處松林,标志着那裡有一座寺院。回頭向海上望去,幾裡遠的水面之外是一片壯觀景象,一系列參差不齊的藍色山峰,猶如巨大的紫水晶一般,徑直擠入地平線。在這一列山峰之外的左側,富士山巍峨高聳,淩駕四周一切景物之上。海堤和大海之間沒有沙灘,隻有一道多石斜坡,大多都是卵石。這些卵石都随着拍岸浪而翻滾,在風雨交加的日子裡,想要越過拍案碎浪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如果你曾經被攜帶卵石的巨浪打過,就像我曾數次經曆的那樣,是不會很快忘記這樣的經曆的。

在特定的幾個小時,這道陡坡的大部分被一排排看來形狀怪異的船艇占據,那是形狀具有當地特征的漁船。這種漁船非常龐大,能運載四五十人,船艏高得出奇,通常都镌刻了佛教或神道教的平安符咒。一種常見的神道文字平安符咒是富士女神廟提供的,文字意思如下:船主保證,若捕魚順利,必為富士山巅之神力行苦修。

在日本,每一個沿海的縣,甚至同一個縣的不同漁村,漁船和漁具的形制都是該地區或村落獨有的。其實人們有時會發現,在相距幾裡的不同漁村裡,各自制造的漁網或漁船的類型都大相徑庭,好像是生活在數千裡之外的不同種族發明的。這種驚人的多樣性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出于對本地傳統的尊重,即對一種虔誠的保守思想的尊崇,保留數百年祖傳的教誨和習俗不變,不過更加合理的解釋是,不同的漁村從事的是不同種類的漁業,而且根據調查,每一個地方制造的漁網或漁船的形狀,都是基于一種特殊經驗的發明。

燒津的大型漁船是這一事實的證明。這些漁船是根據燒津漁業的各種特殊要求設計的,燒津向日本帝國的所有地區供應鲣魚幹,于是必須能夠在風大浪急的海域航行。讓這些漁船下水或出水是一項繁重的工作,不過全村都會出力。人們會在斜坡上鋪設一排平底木架,片刻之間就形成了一種臨時滑道,然後就在上面用長繩将平底漁船拖上拖下。你會看到一百多個成年男女和孩子齊心協力,在一首奇異的憂郁聖歌響起之時,拖動一條漁船。台風來臨之際,這些漁船會被轉移到後方遠處的街道裡。幫助拖運船隻時有許多樂趣;如果你是個陌生人,漁夫們或許會讓你看到他們從海裡打撈的各種奇異生物,來回報你的勞苦。有腿長驚人的螃蟹、以最荒謬的方式自爆的氣球魚,還有各種各樣的其他動物。這些動物都太過奇特,以至于你不觸碰它們都無法相信它們是天然生物。

船艏刻有聖符的大漁船并非海灘上最奇怪的東西。更奇特的是用竹篾制成的餌籃。這些籃子高六尺,周長十八尺,圓頂上有個小孔。沿着海堤将這些籃子晾幹,在一段距離之外,可能會被誤認為是某種住所或小屋。然後你會看到形如犁頭,用金屬釘底的巨大木錨;四爪鐵錨;用來敲樁的巨大木槌;還有各種其他工具,你甚至都無法想象它們的用途。一切都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奇妙古風,給人一種時間和空間上都非常遙遠的怪異感覺,讓人懷疑所見之物的真實性。燒津的生活也肯定是許多世紀以前傳承下來的生活。這裡的人也都是古時代的日本人:質樸友善如孩童——很好的孩童——對每一個錯誤都坦誠相對,與世無争,忠于古老的傳統和古老的神明。



盂蘭盆節的那三天,我剛好在燒津,希望在第三天,也就是最後一天,看到美麗的餞别儀式。在日本的許多地方,人們會給亡靈準備航行的縮微船隻——小型的帆船或漁船模型,每一個都裝有供奉的食物、水和燃香;如果是晚上出發的鬼魂船,還會配一盞小燈籠。然而在燒津,燈籠卻隻是被放在水面上,别人告訴我,天黑後就會放燈。别處的習俗都是在午夜放燈,我本以為燒津的鬼魂餞别時間也是一樣,晚飯後我匆匆睡了一覺,希望能及時醒來觀看放燈的場面。可是晚上十點鐘,我再去海灘時,一切都結束了,所有人都已回家了。我眺望水面,看到一長串宛如螢火蟲一樣的東西,是那些小燈籠排成一列漂向大海,可是已經漂得太遠,隻能看到彩色的光點。

我非常失望,我覺得自己因為慵懶,錯過了一個可能不會複返的機會,因為這些古老的盂蘭盆節習俗正在迅速消失。可是下一刻,我突然想起,完全可以冒險遊過去看那些燈籠。它們漂得非常緩慢。我脫去袍子,扔在海灘上,一頭紮下水去。大海平靜無波,粼光閃閃,好生美麗。每一次擊打水面都會點燃一股黃色火焰。我遊得很快,比我預料的快許多,超過了漂水燈籠的最後一盞。我覺得幹擾這些小小漂水燈,或者讓它們無法安靜地漂行不太友善,于是我滿足于靠近其中一盞小燈籠,來研究它的細節。

漂水燈的結構非常簡單。底部是一片厚木闆,四四方方的,邊長大約十寸。每個角落都有一根大約十六寸高的細長棍子支撐,這四根支柱用十字篾片相連,支撐四面的燈紙。在底闆的中心有一根長釘穿過,釘子上固定着一支點燃的蠟燭。燈頂敞開。四面燈紙上繪有藍、黃、紅、白、黑五色,分别象征空、風、火、水、地,這五種佛教的基本元素與五佛從形而上的角度來說是一緻的。燈紙上一格為紅色、一格為藍色、一格為黃色;第四格的右半為黑色,左半沒有染色,也就代表白色。燈紙上沒有寫任何死者的戒名。燈籠裡面隻有閃光的蠟燭。

我望着那些小小的閃光的燈籠在黑夜中漂蕩,風吹浪打,讓它們四散飄零,分離得越發遠了。每一盞燈與風浪中輕顫的燈紙顔色,看上去就像一個害怕的生物,在将它帶進外部黑暗的盲目海流中顫抖……我們自己難道就不像這燈籠一樣,被人放到一片更深更暗的海面上,在我們漂向不可避免的解體之前,彼此分離得越來越遠嗎?不久,每一盞燈籠中的靈魂之光都會将自己燃盡,然後那些可憐的燈籠,還有它們一度絢麗的色彩所留下的一切,必定永遠化入無色的虛空之中。


就在這沉思的一刻,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孤身一人。扪心自問,在我身邊搖晃的小燈籠裡,是否有除了顫動的燈光以外的東西:有什麼東西萦繞着将滅的火焰,正在注視我這個旁觀者。我微微打了個冷戰,或許是感覺到從大海深處冒出的寒意,或許隻是一個幽靈般的幻象在漸漸浮現。我又想起了沿海地區的古老迷信,古老的關于靈魂經過之時的危險的模糊警告。我在想,夜間在外面會有什麼厄運會降臨到我身上——死亡之光的攪擾,或者看似死亡之光的攪擾——我自己會成為未來某個怪談傳說的話題……我低聲對燈火默念佛教的送靈經文,然後快速向岸邊遊去。

我再度觸及岸邊的石頭時,看見有兩個白影就在我面前,大驚失色,但是一個和善的聲音在問我水是不是太涼,讓我安下心來。這是我的老房東魚販乙吉的聲音,他和他的妻子一起來找我的。

我答道:“隻是有些涼,還挺有趣的。”又穿上袍子,準備和他們一起回家。

“啊。”乙吉的妻子說道,“盂蘭盆節的晚上到外面遊水可不好!”

我答道:“我沒有遊多遠,隻是想看看那些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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