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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姚江學案·文成王陽明先生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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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有明學術,從前習熟先儒之成說,未嘗反身理會,推見至隐,所謂“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高忠憲雲:“薛敬軒、呂泾野《語錄》中,皆無甚透悟。”亦為是也。自姚江指點出“良知人人現在,一反觀而自得”,便人人有個作聖之路。故無姚江,則古來之學脈絕矣。然“緻良知”一語,發自晚年,未及與學者深究其旨,後來門下各以意見攙和,說玄說妙,幾同射覆,非複立言之本意。先生之格物,謂“緻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聖人教人隻是一個行,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數者不已是也”。先生緻之於事物,緻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窮理。隻在知上讨個分曉之非,乃後之學者測度想像。求見本體,隻在知識上立家儅,以為良知,則先生何不仍窮理格物之訓,先知後行,而必欲自為一說耶?《天泉問答》:“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今之解者曰:“心體無善無惡是性,由是而發之為有善有惡之意,由是而有分别其善惡之知,由是而有為善去惡之格物。”層層自内而之外,一切皆是粗機,則良知已落後着,非不慮之本然,故鄧定宇以為權論也。其實無善無惡者,無善念惡念耳,非謂性無善無惡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惡,亦是有善念有惡念耳,兩句隻完得動靜二字。他日語薛侃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即此兩句也。所謂知善知惡者,非意動於善惡,從而分别之為知,知亦隻是誠意中之好惡,好必於善,惡必於惡,孰是孰非而不容已者,虛靈不昧之性體也。為善去惡,隻是率性而行,自然無善惡之夾雜。先生所謂“緻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四句,本是無病,學者錯會文緻。彼以無善無惡言性者,謂無善無惡斯為至善。善一也,而有有善之善,有無善之善,無乃斷滅性種乎?彼在發用處求良知者,認已發作未發,教人在緻知上着力,是指月者不指天上之月,而指地上之光,愈求愈遠矣。得羲說而存之,而後知先生之無弊也。
      文成王陽明先生守仁
      王守仁字伯安,學者稱為陽明先生,餘姚人也。父華,成化辛醜進士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先生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岑夫人夢神人送兒自雲中至,因命名為雲。五歲,不能言,有異僧過之曰:“可惜道破。”始改今名。豪邁不羁,十五歲,縱觀塞外,經月始返。十八歲,過廣信,谒婁一齋,慨然以聖人可學而至。登弘治己未進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逆瑾矯旨逮南京科道官,先生抗疏救之,下诏獄,廷杖四十,谪貴州龍場驿丞。瑾遣人迹而加害,先生托投水脫去,得至龍場。瑾誅,知廬陵縣,曆吏部主事、員外郎、郎中,陞南京太仆寺少卿、鴻胪寺卿。時虔、閩不靖,兵部尚書王瓊特舉先生以左佥都禦史巡撫南、贛。未幾,遂平漳南、橫水、桶岡、大帽、浰頭諸寇。己卯六月,奉敕勘處福建叛軍。至豐城而聞宸濠反,遂返吉安,起兵讨之。宸濠方圍安慶,先生破南昌,濠返兵自救,遇之於樵舍,三戰,俘濠。武宗率師親征,群小張忠、許泰欲縱濠鄱湖,待武宗接戰而後奏凱。先生不聽,乘夜過玉山,集浙江三司,以濠付太監張永。張永者,為武宗親信,群小之所憚也。命兼江西巡撫。又明年,陞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嘉靖壬午,丁冢宰憂。丁亥,原官兼左都禦史,起征思、田。思、田平,以歸師襲八寨、斷藤峽,破之。先生幼夢谒馬伏波廟,題詩於壁。至是,道出祠下,怳如夢中。時先生已病,疏請告。至南安,門人周積侍疾,問遺言,先生曰:“此心光明,亦複何言?”頃之而逝,七年戊子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年五十七。
      先生之學,始泛濫於詞章,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顧物理吾心終判為二,無所得入。於是出入於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緻知之旨,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學凡三變而始得其門。自此以後,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有未發之中,始能有發而中節之和,視聽言動,大率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後,專提“緻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蓋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此知之前更無未發;良知即是中節之和,此知之後更無已發。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於收斂;此知自能發散,不須更期於發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笃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居越以後,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之後又有此三變也。先生憫宋儒之後學者,以知識為知,謂“人心之所有者不過明覺,而理為天地萬物之所公共,故必窮盡天地萬物之理,然後吾心之明覺與之渾合而無間”。說是無内外,其實全靠外來聞見以填補其靈明者也。先生以聖人之學,心學也。心即理也,故於緻知格物之訓,不得不言“緻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識為知,則輕浮而不實,故必以力行為功夫。良知感應神速,無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於是,而或者以釋氏本心之說,頗近於心學,不知儒釋界限隻一理字。釋氏於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複講,而止守此明覺;世儒則不恃此明覺,而求理於天地萬物之間,所為絕異。然其歸理於天地萬物,歸明覺於吾心,則一也。向外尋理,終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總使合得,本體上已費轉手,故沿門乞火與合眼見闇,相去不遠。先生點出心之所以為心,不在明覺而在天理,金鏡已墜而複收,遂使儒釋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共睹也。試以孔、孟之言證之。緻吾良知於事物,事物皆得其理,非所謂人能弘道乎?若在事物,則是道能弘人矣。告子之外義,豈滅義而不顧乎?亦於事物之間求其義而合之,正如世儒之所謂窮理也,孟子胡以不許之,而四端必歸之心哉!嗟乎,糠秕眯目,四方易位,而後先生可疑也。隆慶初,贈新建侯,谥文成。萬曆中,诏從祀孔廟,稱“先儒王子”。
      許半圭先生璋
      許璋字半圭,越之上虞人。淳質苦行,潛心性命之學。白袍草屦,挾一衾而出,欲訪白沙於嶺南。王司輿送之詩雲:“去歲逢黃石,今年訪白沙。”至楚,見白沙之門人李承箕,留大厓山中者三時,質疑問難。大厓語之以靜坐觀心,曰:“拘拘陳編,曰居敬窮理者,予不然。嘐嘐虛迹,曰傍花随柳者,予不然。罔象無形,求長生不死之根者,予不然。”先生亦不至嶺南而返。陽明養病洞中,惟先生與司輿數人,相對危坐,忘言冥契。陽明自江右歸越,每訪先生,菜羹麥飯,合宿不厭。先生殁,陽明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先生於天文、地理、壬遁、孫吳之術,靡不究心。正德中,嘗指乾象謂陽明曰:“帝星今在楚矣。”已而世宗起於興邸。其占之奇中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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