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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他是我弟弟格列戈裡的一位同志,我弟弟在他短暫一生的最後幾年裡對極端的社會組織形式有着富于詩意的激情(那些極端的社會組織形式長期以來令我們現有的溫順體制擔驚受怕)。他二十三歲那年,一個夏天的晚上在一條非常寬的河裡洗澡,溺水而死,以緻如今我回憶起我的弟弟,出現在我腦海裡的第一幕便是一汪粼粼碧水,一座長滿桤樹的小島(在我顫抖的模糊記憶中,他一直朝着這座小島遊去,卻永遠沒有到達)。一朵長長的黑雲正穿過另一朵非常松散的橙色雲,這便是星期六上午一場雷雨留在星期天清澈碧空上的所有痕迹。天上将會閃過一顆星,然後再沒有任何星星。不論何時,隻要我全神貫注地研究繪畫史,準備我的洞穴起源專題論文,就顧不上去盯着那幫誘惑我弟弟的年輕人。關于這一點,我現在回想起來,他們不是很固定的群體,不過是幾個湊到一起的年輕人,各有各的情況,當時都是受了叛逆冒險的吸引,往來也并不密切。然而,眼前的事總是對回憶産生如此不良的影響,以緻我現在很不情願地将他挑出來,放在模糊的背景下,賦予他(他既不是格列戈裡最親密的夥伴,也不是最能嚷嚷的夥伴)一種陰沉冷靜的意志力。這種意志力深知其陰沉的自我,最終把一個毫無天分的人鑄造成一個戰無不勝的惡魔。
                  我記得他在我家鄉下寒舍陰暗的餐廳裡等我弟弟,坐在他第一眼看到的椅子上,馬上從黑夾克衣袋裡掏出一份折皺了的報紙看了起來。他戴着煙灰色的玻璃眼鏡,鏡架半遮住他的臉。他裝出一副厭煩欲哭的樣子,好像想起什麼不稱心的事情。我記得他那鞋帶胡亂系起來的靴子總是很髒,好像剛剛在沒人管的草地間的馬車道上走了數英裡似的。他的頭發剪得很短,前額上留了又短又硬的一撮(當時還一點看不出如今他那恺撒般的秃頂)。一雙發潮的大手,指甲被咬得很短,看他醜陋的指尖上緊緊套着的護甲套,真令人難受。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山羊的氣味。他手頭拮據,睡什麼樣的床鋪不加挑選。
                  我弟弟到了(在我記憶中,格列戈裡做事很拖拉,進來時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好像日子過得特别匆忙,但照樣姗姗來遲——因此匆匆的生活最終棄他而去),他向我弟弟問好,毫無笑意,猛地站起身來,伸過手去,同時奇怪地一抖,是胳膊肘提前回抽了一下。看那樣子好像對方若不及時抓住他的手,它便會像彈簧一般喀嚓一聲彈回去,收進他可拆卸的袖口中。要是我家有誰進來,他充其量也就冷冷地點個頭。與此相反的是,如果廚娘進來,他就會熱情地跟她握手。廚娘會大感意外,沒來得及擦幹手掌就被緊緊握住了,她随後再擦手,好像要把握手場面重來一遍似的。他是在我母親去世後不久才來我家的,那時我父親對他的态度有點心不在焉。這和他對每個人和每件事的态度并無兩樣——對我們,對生活中的不幸,對格列戈裡收留的那些髒狗,甚至對他的病人,都一樣心不在焉。另一方面,我的兩位上了歲數的姑媽對這種古怪态度公開表示擔憂(如果說曾經有人恰是“古怪”的對立面,那個人就是他了)。同樣地,這兩位姑媽對格列戈裡交的其他朋友也公開表示了擔憂。
                  如今,二十五年後,我常有機會聽到他的聲音,他那野獸般的吼叫通過廣播傳來,聲震四方。不過想當年,我記得他說話總是很柔和的,甚至有些沙啞,有點口齒不清。一句話說完後,還要來點喘氣聲,令人讨厭。隻是這個毛病很有名,當年就有了,對,當年就有了。他站在我弟弟面前,低着頭,垂着胳膊,我弟弟深情地呼喊着迎上去和他打招呼,還試着至少抓住他的胳膊肘或他的瘦肩膀。他的腿異常地短,也許是因為夾克衫太長了,一直垂到屁股中間。他這麼故作傷心的姿勢,到底是因為内向怯生呢,還是因為使盡全力要講個悲傷的消息呢,實在無法判斷。後來我覺得他這模樣終歸還是要說出壞消息的,比如在那個可怕的夏日夜晚,他從河邊回來,抱着像是一堆衣服的東西,其實隻是格列戈裡的襯衣和帆布短褲。但如今,我認為他那模樣所醞釀的消息不是别的,而是他自己惡魔般的未來在低語。
                  有時候,透過半開着的門,我能聽到他跟我弟弟說話,說得停停頓頓,很不正常。要麼就坐在茶幾旁,掰開椒鹽卷餅,夜鷹般的眼睛避開煤油燈的亮光。他喝牛奶的方式很奇怪,看着令人不快:先用牛奶漱幾下口,再咽下去。他咬椒鹽卷餅時,小心地歪起嘴來。他的牙齒不好,一發炎疼得厲害,為了吸一點涼氣鎮痛,他就反複往嘴裡吸氣,嘴角發出嘶嘶聲。我記得有一次我父親用含有鴉片的棕色藥水為他泡了一點藥棉,沒有針對性地笑笑,建議他看看牙醫。他并不領情,生硬地答道:“整體強于局部,所以我會戰勝我的牙齒。”但我現在不再能确定,這句僵硬的話是我親耳聽到的呢,還是他們随後學着那腔調講給我聽,為了體現他的“古怪”。隻是我已經說過,他并不怪。一個人對自己那朦胧的啟明星懷有動物般的信仰,這怎能被認為是獨特、少見的呢?但是,信不信由你,他的平庸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正如别人因才華出衆而令人印象深刻一樣。
                  六
                  有時候他會突然快樂得發抖,難以控制,很不雅觀,這時他那與生俱來的憂郁就會暫且消失。我聽到他的笑聲,像貓叫一樣突然、刺耳。貓嘛,你習慣了它毛茸茸的安靜,夜裡一叫,那聲音聽上去既瘋癫又邪惡。他被同伴拉着做遊戲,一起扭打時,就這般尖叫。後來才知道,他的手臂瘦小軟弱,但腿如鋼鐵般強壯。有一次一個特别頑皮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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