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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喜歡他,但是無論如何我弟弟和其他人都把他的陰郁當成了精神力量特别強的表現。他的想法冷酷無情,這好像是他遭受過神秘苦難的自然結果,他不起眼的外殼也仿佛預示着幹淨利落的内核。我也可以承認,自己曾有過轉瞬即逝的印象,覺得他能做到慈悲為懷。隻是緊接着我就看透了他。那些喜歡廉價悖論的人很久以前就注意到劊子手的感傷了。說來也是,肉鋪門口的人行道總是潮濕的。
                  八
                  悲劇發生後的頭幾天,他照常來,有幾次還在我家過夜。我弟弟的死好像沒有引起他明顯的悲傷。他的舉止一如往常,我們也一點不奇怪,因為平日裡他已經很憂傷了。他和平時一樣,坐在屋裡某個角落,讀點沒意思的東西。總之,他的舉止和遭了很大不幸的人家一樣,大家既不特别親近,也不完全生分。更有甚者,他經常出現,又陰郁沉默,可能被誤解成一種不善言表的同情心了——你明白,就是一個意志堅強又沉默寡言的人具有的同情心,不顯眼,但總是存在——同情的柱石——後來你才知道,那些夜晚,那個家裡人人淚眼蒙眬,他就在這家裡的一把椅子上過夜,自己也病得厲害。然而,他的情況卻完全是個可怕的誤會:那時候他要是果真喜歡我們家的話,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像在憂傷和絕望的氣氛裡那麼自在:當時吃完飯的盤子扔滿一桌沒人收拾,不抽煙的人也可以要煙抽。
                  我如今還真切地記得我和他一道去辦一件小事的情形。那是一件極其細小的事,記不清楚了,就是死人把活人糾纏得越久越好的小事情(死了人都一樣,有好多繁文缛節)。可能有人對我說了:“好吧,就讓他跟你去。”于是他來了,小心地清着嗓子。也就在那一次(我們走在兩邊沒有房屋的街道上,到處是塵土,我們走過了一道道籬笆和一堆堆木材),我做了一件事。如今一想起這事來,我就從頭頂到腳趾過電一般地羞愧難當。天知道我是中了什麼邪——也許不完全是出于感激别人的吊唁,更多的是出于同情别人的吊唁——一陣不合時宜的緊張情緒襲來,我抓起他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這讓我們兩個都輕輕晃了晃)。整個動作就是一瞬間的事,然而,假如我當時是擁抱了他,嘴唇貼在了他又短又硬的可怕金發上,那我今天肯定會倍受折磨。如今過去了二十五年了,想來納悶:當時我們走過一片廢棄的街區,就我們兩人,我的衣袋裡裝着格列戈裡子彈上膛的左輪手槍,這東西是我刻意藏起來的。離得那麼近,我完全可以一槍打發了他。那麼一來,今天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不會有冒雨的假日;不會有我的千百萬同胞奴隸一般扛着鐵鍬、鋤頭和釘耙浩浩蕩蕩遊行慶祝的場面;不會有震耳欲聾的擴音器,反複播送着同樣的聲音,令人無處逃遁;每一戶人家不會有不敢聲張的喪事;不會有花樣繁多的酷刑;不會有麻木的心靈;不會有巨幅畫像——不會有這一切。唉!要是能爬回過去,抓住錯過的機會,拽住它的頭發,把它扯回現在,重現滿是塵土的街道,空曠的地段,我褲兜裡沉甸甸的東西,還有走在我身邊的年輕人,那該多好呀!
                  九
                  我遲鈍又肥胖,就像哈姆雷特王子。我能做什麼呢?我是一個鄉下中學的圖畫老師,地位卑微;他坐在首都大監獄中一間不知名的房間裡,前面有無數的鐵門和木門,我和他之間有着難以想象的距離。那座監獄為了他變成了城堡,因為這位暴君自稱是“選舉他的人民的意志的囚徒”。就在他把自己和我鎖在地下室後,有人告訴我,他的一個遠親,一個老寡婦,因為種出了重達八十磅的蘿蔔,得到獎賞,來見這個至尊之人。有人領着她穿過一道又一道大理石鋪地的走廊,過了無數個在她面前打開又在她身後關上的門,最後她發現自己來到一個燈火通明的白色大廳内,裡面的全部陳設就是兩把鍍金椅子。有人告訴她站在這裡等。過了一段時間,她聽見門後傳來無數的腳步聲,接着他的六個男衛士相互謙讓着走了進來。她擡起驚恐的眼睛,在衛兵們中間找他,但他們的目光沒有投向她,而是看着她腦袋後面的地方。這時她一轉身,看見就在她身後,另有一扇不引人注意的門,他自己已經無聲無息地從這扇門進來了,停在一把椅子旁,一隻手按在椅背上,習慣性地擺出鼓勵大家的姿态,仔細觀察這位國家請來的客人。然後他自己坐了下來,建議她用她自己的話描述一下她的輝煌成就(一位侍者帶進來她種的蔬菜的黏土模型,放在第二把椅子上),她花了令人難以忘懷的十分鐘講述她是如何種蘿蔔,又是如何拔蘿蔔的。拔呀拔,拔不出來;她覺得她看見了她死去的丈夫過來和她一起拔,就是這樣也拔不出來;她隻好先叫兒子來幫,又叫她侄子來幫,還叫了兩個在草棚裡休息的消防員來幫;最後,大家排成一串,齊心協力才把這個大怪物拔了出來。她講得繪聲繪色,他顯然深受感染。“這是真正的詩,”他對随從說道,“這裡有一位詩人們應該學習的人物。”說罷他生氣地命令那個蘿蔔模型應該用青銅澆鑄,然後就走了。不過我不種蘿蔔,所以我沒有辦法去見他。即使我種了,我怎麼會帶着我珍貴的武器去他的獸穴?
                  他偶爾在人們面前露面,但不許任何人接近他,還給每個人發一面旗子,用很重的材料做成,讓大家高高舉起,這樣兩手就一直保持着忙碌狀态。每個人都受到監視,警衛不計其數(更不用說便衣特務和監視便衣特務的便衣特務了)。即便如此,機敏果敢之人還是有機會找到漏洞的。一個透明的瞬間,一個小小的命運裂縫,透過它就可以撲上前去。我心裡一一想過各種殺人辦法,從古典的匕首到現代的炸藥,但都不可用。于是我經常夢見自己反複地扣動武器的扳機,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那武器在我手裡解體了,子彈就像水滴一般淌出槍管,要麼就像毫無殺傷力的豆子一樣從我那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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