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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夏天,因諾肯季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郁悶。他很少和父親說話,要說也是咕哝一下或“嗯”的一聲。對伊利亞·伊裡奇來說,面對兒子就是非常尴尬的事——他總結其中原因,主要是因諾肯季葉和自己當年這個年紀時一樣,一心要躲在單純而隐秘的世界裡。每當想到這些,他心裡又覺得害怕,又覺得可憐。比奇科夫校長的房間:斜斜照入的陽光裡微塵飛舞,陽光照亮一張小桌子,那是校長親手制作、親手油漆的,還親手在上面做了燙花圖案。桌上天鵝絨的鏡框裡有一張他妻子的照片——那麼年輕,穿一件漂亮的裙子,披一件細長的披肩,束一條緊身的腰帶,長着一張迷人的橢圓形臉蛋(這個臉型正符合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女性美的觀念)。照片旁邊有一方水晶鎮紙,内嵌珍珠母貝做的克裡米亞風景圖,還有一塊小公雞形狀的擦筆布。牆上方,兩扇窗子之間,有一幅列夫·托爾斯泰的肖像,上面用極小的字體印着他寫的一篇故事全文。因諾肯季葉睡在隔壁小房間的皮革沙發上。在戶外度過了漫長的一天,他睡得很香。不過有時候也會遇上色情夢境,興奮之下醒了過來,有好幾次緊張得不敢亂動,隻能繼續靜靜地躺着。
                  早上,他總是去樹林裡,腋下夾本醫學書,雙手插在白色俄式外套的一圈流蘇下面。他學着左翼分子的風格把學生帽斜戴在頭上,這樣他棕色的頭發卷就垂下來遮住不平整的前額。他的雙眉總是緊鎖,挽成一個死結。要是他嘴唇再薄一點的話,他還算得上英俊。一進入樹林,因諾肯季葉就坐在一截粗壯的桦木樹幹上。這棵樹不久前被雷電擊倒,現在碰一下滿樹枝葉仍然晃動。他點起一支香煙,拿書堵住了螞蟻匆忙爬過來的道路,陷入了憂傷的沉思之中。他是個孤僻、敏感、易于沖動的年輕人,對社會問題極其敏感。他厭惡戈杜諾夫鄉村生活的整個環境,比如那些幹粗活的人——“幹粗活的人”,他重複了一下這個詞,随即厭惡地皺了皺他那肉乎乎的鼻子。他把那位胖車夫也劃分到這一類人當中。車夫滿臉雀斑,穿着燈芯絨制服,打着橙棕色裹腿,漿挺的衣領緊緊裹着紅褐色的脖子。每當他在車棚裡支起那同樣令人厭惡的紅色皮革敞篷時,他的脖子就漲得發紫。還有那位花白絡腮胡子的老仆人,他的工作就是割掉那些剛出生的獵狐狗的尾巴。還有那位經常昂首闊步地穿過村子的英語教師,他總是不戴帽子,穿着雨衣和白色褲子——村子裡的男孩們都诙諧地将之稱為穿着襯褲、不戴帽子的宗教遊行。還有那些鄉下女孩,她們的任務是在園丁的監督下,每天早晨給莊園裡的道路清除雜草。那個園丁穿件粉紅色襯衫,背有點駝,耳朵也聾了,每天傍晚收工時,他都會帶着異樣的熱忱與悠久的虔誠把門廊旁的沙子打掃幹淨。因諾肯季葉仍舊将書夾在腋下——這樣他就不能交叉雙臂了。他平時喜歡抱起雙臂來,斜靠在公園裡的樹上,悶悶不樂地思索各種各樣的事情,比如那依然靜寂的白色莊園閃亮的屋頂。
                  那年夏天他第一次看見他們是在五月底(舊曆),從一個小山包上往下看到的。山腳下蜿蜒盤旋的路上過來一群人馬:最前面的是塔尼娅,像個男孩似的騎在一匹神采奕奕的棗紅馬上;後面緊跟着的是戈杜諾夫——切爾登采夫伯爵,其貌不揚的他騎着一匹矮小得出奇的鼠灰色的馬;他們後面是一個穿着長褲的英國人;再後面是某個表親;最後面的是塔尼娅的弟弟,一個十三歲左右的男孩。小男孩突然縱身策馬,一路越過其他人,向前面斜坡上的村莊疾馳而去,雙肘像賽馬師一樣來回運動。
                  之後他又偶然遇見過他們幾次,終于——好吧,我們就從這裡開始吧。準備好了嗎?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個大熱天——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個大熱天,割草的人們正沿着通往莊園的道路兩旁勞作,他們的襯衫時而搭在右肩上,時而搭在左肩上,很有節奏。“願上帝幫助你們!”伊利亞·伊裡奇按照過路人行禮的慣例向正在幹活的人打招呼。他戴着他最好的那頂草帽,抱着一束淡紫色的沼澤蘭。因諾肯季葉一言不發地跟在一邊,嘴巴張得圓圓的(他一邊嗑葵花籽,一邊津津有味地嚼着)。他倆快到莊園了。網球場一頭,有個侏儒聾園丁,穿着粉紅色衣服,圍着工作裙,正在往桶裡浸泡一把刷子。他深深彎下腰去,一邊向後倒退,一邊在地上拖出一條粗粗的奶油色線。“願上帝幫助你!”伊利亞·伊裡奇走過去時說道。
                  莊園裡的林蔭大道上擺着一張桌子,俄羅斯的陽光在桌布上灑下斑駁的影子。女管家披着披肩,又直又硬的頭發往後梳得整整齊齊。男仆端來巧克力,她正舀出來分放在深藍色的杯子裡。從近處看來,伯爵的容貌和年紀相稱:淡黃色的胡子中有幾绺已經發白,皺紋也從眼角到鬓角呈扇形散開。他一隻腳搭在花園長凳上,引逗着一隻獵狐狗跳躍。那隻狗不僅跳得很高,夠得着他手中濕漉漉的球,而且跳得非常巧妙:它會在空中扭動身子,以使自己蹿得更高。伯爵夫人伊麗莎白·戈杜諾夫身材高挑,面色紅潤,戴一頂碩大的波浪形帽子,和另一個女人從花園裡走了出來。她正和那個女人聊得熱火朝天,不時兩手一攤,這是俄國人表達愛莫能助的手勢。伊利亞·伊裡奇手捧花束站住,鞠躬緻敬。五顔六色的薄霧中(這是因諾肯季葉當時的感覺;他前一晚曾簡短排練了如何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但到頭來不管用,還是十分尴尬),好像有些年輕人忽隐忽現,還有孩子在奔跑;不知誰的黑色披肩,上面繡着豔麗的罂粟花;又是一條獵狐狗,而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雙透過亮光和暗影看過來的目光,還有那雖然有點模糊但已然對他形成緻命誘惑的臉龐——那就是正在慶祝生日的塔尼娅。
                  大家落座後,他發現自己坐在長桌上較暗的一端。坐在桌子這端的人并不怎麼交談,隻是個個都扭過頭去,緊盯着長桌明亮的一端。坐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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