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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舊韻新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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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主要談“讀”詩詞的概括方面。具體呢,比如李商隐《錦瑟》,曆來視為難解,要怎樣悟人?這不勝說,也不好說。還不必說,因為嚼飯哺人,總不如用自己的牙切實有味。所以想照應書題,由“讀”往下走,談“寫”。可以現身說法。我昔年讀了些詩詞,自知東施效颦,難免人冷笑而己出醜,不敢寫。“大革命”來了,本職工作受命停頓,而晝夜仍是24小時,舉小紅書從衆呼萬歲之餘,難消永日永夜,饑不擇食,于是試寫詩詞。人,萬馬齊暗的時候是也會出聲的,于是無病或有病呻吟之後,有時還抄三首兩首效颦之作給過颦的朋友看看。其中一位比我年輕得多,富有維新氣,看我寫詩仍是百分之百的平水韻,填詞仍是百分之百的《詞林正韻》,也許是想“己欲達而達人”吧,寫信給我,勸我扔掉“守舊”的枷鎖,以享受解放的自由。我想了想,複了一封長信,感謝善意之外,說了些礙難從命的理由。記得其中總括的意思是:你說我守舊,我不是守舊,是守“懶”,或守“易”。現在談寫,必碰到的頭一個問題是,要不要以昔日的格律為準繩,亦步亦趨。這個問題不簡單,幸而過去考慮過一次,現在無妨炒炒冷飯,把那封信的意思重說一遍。

        我的仍舊貫的理由不是來自理論,而是來自實際。理論上,從今像是有好處,甚至是當然的。其一,我們是現代人,說普通話,或要求說普通話,一旦有在心為志,需要發言為詩,當然要用普通話的言,而平水韻式的言是《清明上河圖》裡的人物說的,舍此時而追彼時,即使可能,也總是颠倒衣裳一類的事。其二,如果決定從今,即不依平水韻而依今韻,那背平水韻、硬記許多今昔不同音的字、一些關鍵字變讀之類的麻煩就都煙消雲散。其三,今人讀,以張目所見為喻,倭堕變為燙發,繡履變為高跟,就是程、朱、陸、王的信徒也當感到親切得多吧?

        但這是單純用理論的眼看出來的,用或兼用實際的眼看就未必然。而如果兩個來路有分歧,甚至擴大為争論,棄甲曳兵而走的經常是理論,因為手中的一文錢總比天上的聚寶盆更為有力。仿作詩詞,維新難,症結在于下筆之前,我們接受了平平仄仄平的格式,而這格式正如九斤老太,守舊至于極端頑固,不要說通體(身加心)變革,就是星星點點,她也絕不會同意。這不是理論上不可能,是實際上困難很多。以下具體說這很多。

        困難之一,學什麼要唱什麼,趸什麼要賣什麼,如果學梅蘭芳,上場要唱毛阿敏,趸石榴裙,開門要賣牛仔褲,即使非絕對不可能,也總當很費力。我們讀舊詩詞,是哼慣了“春草年年綠”,“環佩空歸夜月魂”,“對花前後鏡”,“但目送芳塵去”一類文句的,及至寫,要改弦更張(主要指能表現的詞語),或者說,用新的一套,這困難是可以想見的。這近于總的說,以下分别說說諸多方面。

        困難之二,守舊不如從今,這意見開始是從“音”那裡來的;音之中,主要是從“押韻”那裡來的。舉實例說,比如寫一首五律,用二冬韻,韻字用了“農”、“同”、“容”、“逢”四個,用舊眼看,這是出了韻,不合格律,因為“同”是一東韻;用維新的眼看,這四個字今音同韻,用在一首詩裡正是天衣無縫。單就這一點說,維新的辦法确是不壞。可是這變通的行動雖然簡單,意義和影響卻并不簡單,因為是舊向新開門;門既然開了,“同”走進來,就很難阻止其他也想進來的種種擠進來。緊接着進來的是,十一真韻的“茵”、“津”之類和十二侵韻的“心”、“衾”之類押了韻。這還是小節,接着就來了不能算作小節的,五微韻的“衣”、“稀”之類和入聲四質韻的“漆”、“七”之類也押了韻。維新派會說,不少入聲字早已變為平聲,讓它與平聲押韻又有何妨?就姑且承認是無妨。但這從今會成為原則,也不能不成為原則,因為我們總不當(而且是理論上)從心所欲,例如“白”,在這首詩裡和“柴”押韻,在那首詩裡和“黃”對偶,就是說,既然從今,就一定要任何地方都念bǎi,不念入聲。“白”,這樣,其他會用到的字也必須這樣,這就是成為原則,從舊,從今,兩條路隻能走一條。

        困難之三,這法律上人人平等的辦法在理論上沒有什麼困難;實行呢,還要試試看。例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不行了,是否可以改為“月是故鄉亮,露從今夜白(bái)”?用格律衡量,沒有問題。問題來自我們已經習慣于平水韻式的平平仄仄平,看到“露從今夜白”充當下聯,總感到别扭。據說思想還可以改造,何況習慣?且不說這個,還有麻煩,是許許多多舊調調都不能用了。由小到大說幾種。一,“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之類不行了,因為當注目講的“看”今音是kàn。二,“綠樹村邊合,青山郭(讀仄聲)外斜”之類不行了,因為“合”今音是平聲,不能與也是平聲的“斜”對偶。三,“合”的問題擴大,成為仄聲字減少了不少,必緻給拼湊平平仄仄平帶來不方便。四,以六魚韻為例,“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讀仄聲)紙書”之類不行了,因為“居”和“書”,今音不同韻。五,有人說,用今韻,韻部大大減少,方便得多。且不談韻部減少是否就方便的問題,隻說增減,用今韻還有增加的,因為平聲,平水韻不分陰陽,所以“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算押韻;從今音就不行,因為“心”讀陰平,“臨”讀陽平,聲調不同不能押韻。這樣,如果依《中華新韻》平聲18部,分陰陽就成為36部,反而比平水韻多6部。此外還有兒化韻怎麼處理的問題。這些都是會有損失的一面,可以用狠心法解決;或有失有得,用打算盤法解決。但是問題還不隻此也。

        困難之四,字,形、音、義是一體,音從今,會不會把今詞也帶進來?推想有時就難免。以常用的“别”為例,表分離的意義,舊單用,如“恨别(讀仄聲)鳥驚心”,“紅樓别夜堪惆怅”,等等,今不單用,如不能說“我們是在北京站别(bié)的”,那麼,把它譜入平平仄仄平,從今音,就要一擴大為二,或寫分别,或寫離别,才合情合理。可是這樣一來,作為原則推而廣之,不少今詞入舊的平平仄仄平,困難就來了。一種是,舊詞短的多,五、七言容得下;今詞長的多,不要說五言,七言也難于容納。另一種是,今詞會使現實性增多,連帶的就會使詩意詩境相對地減弱。前面說過,詩境是我們向往而難于在現實中找到的,因而它就不能不與現實保持或遠或近的距離。金钏詩意多,瑞士手表詩意少,油碧香車詩意多,豐田汽車詩意少,原因就是由這裡來的。怎樣顯示這種距離?詩詞多有一種優越性,是用舊詞語,比如“忽逢青鳥使,邀入赤松家”,不過是說對方來人送信,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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