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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眼睛

時間:2023-12-04 12:50:00


   
    馮骥才
    在短篇小說中,其眼睛有時是一處細節。
    莫泊桑《項鍊》中的假項鍊,歐·亨利《最後一片葉子》中的畫在牆上的藤葉,傑克·倫敦《一塊排骨》中所缺少而又不可缺少的那塊排骨,都是很好的例子。再如在契诃夫的《哀傷》中,老頭兒用雪橇送他的老伴兒到縣城醫院去治病,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裡,他懷着内疚的心情自言自語地訴說着自己如何對不起可憐的老伴兒,發誓要在她治好病後,真正地愛一愛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伴侶。然而他發現,落在老伴兒臉上的雪花不再融化——老伴兒已經死了!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戰栗的細節!于是,他一路的内疚、忏悔和誓言,都随着這一細節化成一片空茫茫的境界。
    我曾經找到一個小說的眼睛,就是《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中的傘。
    我在一次去北京的火車上遇到一對夫妻,由于女人比男人高出一頭,受到車上人們的竊笑。但這對夫妻看上去有種溫情融融的氣息,使我驟然心動,産生了創作欲。以後一年間,我的眼前不斷浮現這對矮高夫妻由于違反習慣認知而有點怪異的形象,斷斷續續為他們聯想出許多情節片段,有的情節和細節還使我自己也感動起來。但我沒有動筆,我還沒有找到一個能凝集起全篇思想與情感的眼睛。
    後來,我偶然碰到了——那是一個下雨天,我和妻子出門。我個子高,自然由我來打傘。在淋淋的春雨裡,在籠罩着我們倆的這把遮雨的傘下邊,我陡然激動起來。我找到它了,傘!一把将兩個人緊緊保護起來的傘!有了這傘,我幾乎一瞬間就輕而易舉地把全篇故事想好了。我一時高興得把傘塞給妻子,跑回去馬上就寫。
    我是這樣寫的:矮高夫妻在一起時,總是高個子女人打傘更方便些。往後高女人有了孩子,遇到日曬雨淋的天氣,打傘的差事就歸矮丈夫了。但他必須把傘半舉起來,才能給高女人遮雨。經過一連串令人心酸的悲劇過程,高女人死了,矮丈夫再出門打傘還是習慣性地半舉着,人們發現,傘下有長長一條空間,空空的,世界上任何東西也補不上……對于這傘,更重要的是傘下的空間。
    這傘下的空間裡藏着多少苦悶、辛酸與甜蜜?它讓周圍的人們漸漸發現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純潔與真誠就在這裡。這把在斜風細雨中孤單單的傘,呼喚着不幸的高女人,也呼喚着人們以美好的情感去填補它下面的空間。
    小說的眼睛就像人的眼睛。
    它忽閃忽閃,表情豐富。它也許是要明白地告訴你什麼,也許要你自己去猜、去想、去悟。它是幽深的、多層次的,吸引着你層層深入,絕不會一下子叫你了然。
    這,就是小說的眼睛最迷人之處。
    (楓林晚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花巷》一書,王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