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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晚班的司機

時間:2023-12-04 12:57:36


   
    柏濱豐
    深夜打車,來了個女司機。
    告訴她去哪兒,她有點不置可否,開了一會兒,終于一臉不好意思地說:“我不太熟悉鼓樓區,等我打個電話問問我老公。”“不用打了,我知道的。”可能是新手吧,我忙細細指點。她總算找着了方向,輕松了很多,可能又覺得我人不錯,慢慢打開了話匣子。
    她說這車是家裡買的,跟出租車公司簽了協議,每月交份子錢,白班和晚班都自主決定怎麼開。原本是她老公在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平日不敢多喝水,又經常憋尿的職業習慣,老公年初查出患有尿毒症。以前家裡經濟狀況還湊合,現在一下子陷入了困境:老公不能再開車了,還得每天跑醫院做透析,每個月要花費四五千元;跟出租車公司簽訂的合同尚未到期,每月都得交份子錢;才在老家蓋了房,欠下十幾萬元的債。
    兩口子都是河南周口人,家裡還有兩個男孩:大兒子在老家上初中,二兒子跟着他們在南京堯化門附近上小學。
    老公一開始接受不了現實,一度想自殺。她也一時無法釋懷,整天以淚洗面。好在過了一段時間,老公總算想通了:兩個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堅持做透析也能活上二三十年,隻要人在,就有希望;又有醫保報銷一部分醫藥費,還不至于走到絕境。
    她有駕照,開始接替老公開車,白班晚班連軸轉。為了省錢,老公改在家自助做透析,四個小時一次。他心疼她太辛苦,非要在白天做透析間隙換開兩個小時。
    她才開了幾個月,對一些路段不熟悉,每次搞不清方向,就打電話求助老公。其實一開始,她也是想通過這個辦法,防止她老公一個人悶在家裡想不開。在家時,她要照顧老公情緒,自個兒常常強顔歡笑。在外面,一個人開車時,又常常忍不住抹眼淚。“再開幾年,把欠的債還了,然後存點錢,回老家做個小買賣,供兩個兒子上學。”她抿抿嘴。
    我默默地傾聽着她的哭訴,算是一種無聲的安慰,也不由得佩服她,在水深火熱中學會了舉重若輕,鼓起勇氣撐住一個家。
    我又想起一個開滴滴網約車的男司機。他留着時下最流行的、兩邊剃短的大背頭,臉上挂着笑,全程都是和氣爽朗的模樣。
    我說:“不好意思,去的地方比較遠,您回來可能帶不上人了。”他連聲說:“沒事沒事,人不得全、瓜不得圓,總有落空的時候。”
    我發現車内挺幹淨,便打趣道:“您這車沒少打掃吧?跟新買的一樣。”他嘿嘿憨笑,說:“每天回家都會清理,我這人沒啥優點,就是勤快。整幹淨了,開着心裡舒坦,乘客坐着心情也愉快。”
    我笑說:“你這車空間還挺大,家用很合适。”他說:“是啊,平時出來跑跑滴滴賺點外快,周末就帶全家出去玩。我家雙胞胎,男孩,車小了不好裝啊。”
    我脫口而出:“哎呀,那你負擔重了!”他又嘿嘿憨笑,說:“我家那兩個小子,生下來都6斤重,能吃能睡,健健康康。有的人家雙胞胎生下來又住保溫箱又用藥,前前後後花費十幾萬元,我們家一分錢沒多花……這是上天給我的福氣啊。”
    一路上聽他分享自家的高興事,感覺夜色濃重的天空都漸漸明朗起來。春風沉醉,叢叢流下牆頭的薔薇花,在路燈照耀下夢幻迷離。
    老話說得好,眼裡有塵天下窄,胸中無事一床寬。生活可不就像開車,總有七拐八彎、磕磕碰碰,前路如何走下去,全看司機怎麼想、怎麼看。
    2021年除夕夜,我趕過一趟16路公交車。上車後,我一屁股坐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涼意從尾椎骨傳到心。
    車行至大報恩寺附近,後排一個阿姨受不了了,把口罩拉下個講話的口子,說:“師傅,這麼冷不開空調啊?!”
    “開咧,開咧,這不是在慢慢往上升嘛!”等紅燈的間隙,司機端起一大杯茶,不緊不慢抿幾口,“這又不是鍋爐!”
    全車人都笑了。
    喝完水,他把茶杯放回駕駛台上,拎起腳下的保溫瓶續上水。那是一個看上去用了挺久的玻璃茶杯,杯身滿是深褐色茶漬。車子繼續行進時,玻璃茶杯上并沒有杯蓋蓋着。上坡下坡,左拐右彎,公交車幾乎一路勻速行進着,就連刹車都十分平穩。駕駛台上的那隻玻璃茶杯,肉眼看不出有位移,也沒有一滴茶水灑出。
    我十分好奇地跟他搭起了話。他說他很喜歡喝茶,原先的茶杯碰碎了,正巧看見這個敞口玻璃茶杯,就随手拿來用。起初,行車至颠簸路段時,杯子會滑動,需要用手抓扶,後來自己跟自己較勁,看看能不能做到滴水不灑。為技術,也為面子。“開車時喝茶的杯子倒了,一車人看着多丢臉。”
    他做到了。他給了乘客一趟舒适的旅途,也給了自己一個“滿杯不灑”的業界傳奇。
    唐·德裡羅在《歐米伽點》裡說:“現實的生活開始于我們獨處之時,獨自思考、獨自感受、沉溺于回憶之中,有如在夢境中清醒着,經曆着那些極其瑣屑的細微時刻。”人與人的交會,能在現實中捕捉的,不過是些片面辰光。其間的回味,是生活的韌度,也是絕佳的治愈。
    (寒柯摘自微信公衆号“三聯生活周刊”,劉德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