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書庫大全

寫詩的農婦

時間:2023-12-04 12:59:06


   
    李一鳴
    晚上10點30分,是農婦韓仕梅開始寫詩的時間。
    雙人床上,她側卧向一邊。丈夫和兒子都睡了,周遭聲音退去,白天的瑣事湧上來。韓仕梅握着手機,把它們化成字詞,合上韻,發布在短視頻網站上,一直寫到深夜一兩點。手機屏幕在一片漆黑中發出微弱的光亮——這是屬于她自己的地方。
    2021年1月18日,韓仕梅發了3首詩。一首《山間農家》,一首《拱橋細雨》,一首《山川駿馬》。“霧蒙山間繞,夢裡觀昙花。”“雨滴墜落處,頻頻起漣漪。”“踏遍五嶽山,足迹留天涯。”3首詩擺在一張圖片裡,一段紅,一段紫,一段綠。她在配文裡寫道:“我在工廠做飯,中午急着做飯,把作品少發了一句。現在給詩友們重發一次,完整版的,這次不用轉發評論。感謝詩友們一路陪伴。感謝大家。”
    韓仕梅49歲,住在河南省南陽市淅川縣九重鎮。整個前半輩子,她都在為别人活,為母親、為丈夫、為兒女。下半輩子大概也會如此。2020年4月,她開始在快手App上寫詩。一年多來,寫詩成了韓仕梅在家務和工作之外的全部,這讓她找到了“一點點自我”。詩
    自從1歲時随家人從湖北逃荒到這裡,韓仕梅再沒出過河南。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鄭州,那是兒子上大學的地方;再次是淅川縣城,2016年她曾送公公去那裡看病。除去這些,她眼前唯一的風景是一片山谷,那裡種滿莊稼,家裡的地也在那裡。
    韓仕梅和兒子都在村裡的箱包廠上班,從家騎電動車到單位隻要4分鐘。在廠裡,她負責給管理人員做飯,兒子當工人。閑下來的時間,韓仕梅都用來拿鈎針做鞋子,一雙鞋在市場上能賣80塊。2020年4月,韓仕梅換了手機,兒子給她裝了快手App,幫她注冊了賬号。上快手沒幾天,韓仕梅看到一首詩。她忘了那是五言還是七言,反正就是整齊地排在屏幕上,背景是一張風景圖。上面的字韓仕梅似懂非懂,念着倒是順口。就是這首詩,給韓仕梅工廠與宅屋兩點一線的生活,打開了一個出口——有光進來了。
    那是韓仕梅初中辍學後第一次看到詩,而她在快手上寫的第一首詩更像一段歌詞:“是誰心裡空蕩蕩,是誰心裡好凄涼。是誰臉頰淚兩行,是誰總把事來扛,是誰傷透了你心芳。”
    在這首被韓仕梅視作“凄慘悲涼”的詩下方,她寫道:“女人一定要找一個愛的人在(再)嫁,要不然這一輩子就瞎了。”
    即便“凄慘悲涼”,寫詩還是成了韓仕梅生活中唯一快樂的事,畢竟隻有寫詩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一點點自我”。而且無論寫什麼,都會有人誇。她寫詩很快,從産生靈感到寫出來,最快隻要幾分鐘。詩寫得快,但韓仕梅每隔一兩天才會發上一首。因為快手上有個人告訴她,不能一口氣發太多,“不好”。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韓仕梅記着這話。
    服從、聽命,是她這一生中最擅長的事。命
    韓仕梅本該被淹死在尿桶裡。
    家裡兄弟姐妹6個,她排行第五。母親分娩那天,韓仕梅後背朝上出生。母親說,這種姿勢出生的孩子,成人後必不仁不孝,于是想要把她按到尿桶裡溺死。父親極力阻攔,救下了韓仕梅。
    2005年,韓仕梅34歲,這時的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母親臨死前,她才在老家床前聽到這段往事。
    但這已無礙大局,韓仕梅恨極了母親,直到她死都恨。
    1972年,韓仕梅随父母從湖北逃荒北上,落在了九重鎮。韓仕梅學習好,總能拿到考試前三名的獎狀。她把獎狀一張張整齊地壓在自己的褥子下面,漸漸鼓出個小包,睡覺時頂着後背。
    初二那年,因為繳不起每年18塊的學費,韓仕梅被母親從學校帶回了家,種地幹活。22歲時,她被賣給了外村一個大她8歲的男人。韓仕梅的3個姐姐也是相同的遭遇,她們的“價格”在幾百元到上千元不等,買家大多是村裡的老光棍。韓仕梅的價格高些,3000塊。買她的男人隻會說簡單的字詞,用韓仕梅的話形容,“像個幾歲的小孩”。
    結婚前,韓仕梅以為隻是丈夫腦子有點問題,日子總挨得過去。但住到婆家,她發現,情況比自己想象的要糟。公公和丈夫患的是同樣的病,婆婆是小腳,不幹活,一家人住在30多平方米的瓦房裡。為了娶她,婆家欠了親戚和信用社4800塊錢。從1992年韓仕梅嫁過來開始,來要賬的就沒停過。
    韓仕梅剛結婚就懷孕了,但直到生孩子的前一天,她都在水井邊挑水。三姐來探望時,發現她沒錢補營養,給她買了5塊錢的雞蛋。生孩子、蓋房,要錢的事情一樁接一樁,韓仕梅沒工夫抱怨,她能做的隻有把這些小事記在心裡,在工作和養家之間不停地轉着,沉默地轉着。
    她渴望和人交流,但丈夫就像“一棵樹”“一堵牆”,永遠隻會聽韓仕梅講,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韓仕梅說,吃飯、幹活,他隻會幹這兩件事,像頭老實的牛。有時兩個人發生摩擦,她嘗試和丈夫講道理,但講上一天,他依然是那副呆滞的樣子,不點頭也不搖頭。漸漸地,韓仕梅也沒精力發脾氣,話一天天少下來。
    欠賬,還賬;又欠賬,再還賬。最窮的時候,家裡連買鹽的錢都沒了。韓仕梅種辣椒、進工廠,想着法子給家裡增加收入,村裡人都誇這個3000塊買來的媳婦能幹。
    韓仕梅也和這個家捆綁得越來越緊了。她把自己訓練成一個越來越完美的螺絲釘,嵌進這台鏽迹斑斑的機器,“自我”不再有容身之地。希望
    韓仕梅原本将兒子當作自己的希望,但這個希望也破滅了。
    1993年農曆八月二十九,韓仕梅的兒子出生。生産前,她擔心兒子也跟丈夫和公公一樣。聽到嬰兒的哭聲時,她才放心下來,“看面相不是個傻的”。韓仕梅珍惜這個孩子,從來不讓他幹體力活。後來兒子到縣裡上學,她有空就去送飯;兒子考上鄭州輕工業大學,她就堅持每個月坐幾個小時的車,去鄭州看兒子。
    畢業後,兒子到廠子裡找工作。體檢時,發現了一處肺部陰影。醫生診斷稱,這是小時候的一場肺炎所緻,對身體并沒有影響。但工廠因為這處陰影拒絕招收他,連試了幾家單位,結果都是如此。本來還可以去找别的工作,但他就像拿了張殘疾證,從此回家躺着了。再後來,韓仕梅給他找了現在在廠裡的這份工作。
    這些事,韓仕梅一般不會和别人講,快手上的詩友隻知道,韓仕梅培養了一個大學生,但這個大學生并不關心韓仕梅的詩。除了詩友和女兒,沒人看韓仕梅的詩。她嘗試過給丈夫念,念了幾首,丈夫都是那副表情,韓仕梅明白,他還是沒聽懂。“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牆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沒人能體會我一生的心情。欲哭無淚。欲言無詞。”2021年1月3日,她發了這樣一條動态。
    在快手上,她第一次有了除家庭之外的社交,可以做自己想做了半輩子的那個人——一個“女人”。她可以自由地展現自己的脆弱,寫下“為奴不問紅塵事,淚已流幹兩鬓霜”。但“有個依靠,有個人疼”這個願望,她永遠實現不了。一次在快手,她刷到一首《钗頭鳳》,還配着陸遊、唐婉的故事。韓仕梅挺喜歡,覺得自己也和他們一樣,愛情成了一樁悲劇。
    1月20日下午,韓仕梅和往常一樣在廠裡做飯,工作間歇她唱起刀郎的《西海情歌》。這首十幾年前的歌最近在快手上又火了。“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溫暖的春天,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後歸來的孤雁……”帶着河南話的唱腔婉轉悠長又空空蕩蕩,和粗粝蒼涼的原唱完全不同。
    (深味摘自“全現在”App,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