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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清蓮的小奇迹

時間:2023-12-04 01:00:37


   
    李小曉
    20世紀80年代
    我叫王子禾,生于1980年。我父母都是西安高校的教職工。我的母親劉清蓮,1954年生,一輩子都在校圖書館工作。在我的記憶中,劉清蓮是個風風火火的潑辣女人。
    那時候我們住在高校分配的筒子樓,左鄰右舍都是父母的同事。20世紀80年代初,糧票制度還沒有取消,鄰居們總會把糧票悄悄交給劉清蓮,然後劉清蓮隔三岔五夾着一包糧票神秘兮兮地出門,不知去哪兒把糧票換成錢。那時面值1斤的糧票能換1角錢,劉清蓮再用換來的錢從遠房農民親戚手裡買低價的新米,一斤新米隻要8分錢,還搭送一紙袋江米條。一來二去,一斤米就省下了2分錢。
    當時我家隔壁住的是孫教授。那時候的工資都是分級且公開的,孫教授家兩口子每月工資138元,我父母的加起來每月126元。劉清蓮一直覺得孫教授家條件更好,每月多出12元收入,内心有了“階級差異”。劉清蓮一直想方設法填補這12元的“鴻溝”。
    劉清蓮擅長動手。家裡的鞋架是劉清蓮用紙箱改的,蜂窩煤也是劉清蓮自己用手捏了晾的。整個筒子樓的人都知道,老王有福,娶了個會持家的好老婆。
    我一直覺得自己家是全院子最窮的,直到1986年,一切突然改變了。1986年是劉清蓮最自豪的一年,她後來足足念叨了半輩子。也從那一刻開始,我明白了劉清蓮省吃儉用的意義。
    那是夏天的一個午後,劉清蓮和父親的幾個同事一起搬回了一個大箱子。放下箱子後,劉清蓮慷慨地切了一個大西瓜,分給在場的每個人。大家圍着箱子一邊吃西瓜,一邊大聲地聊天,每個人都很興奮。後來我才知道,箱子裡裝的是一台彩電,一台帶遙控器的18英寸的松下彩電。
    我家成了全院子第一個有彩色電視機的家庭。從那之後,我們成了院子裡最闊氣的人家。盡管燈泡還是15瓦的,但這并不影響我家門庭若市。後來幾十年,劉清蓮都為這台彩電感到自豪,她總是說:“這就是節約的好處。”20世紀90年代
    20世紀90年代初,我父親評上了高級職稱,終于拿到了和孫教授一樣的工資,每月400元。劉清蓮依然在學校圖書館工作,月薪280元。這些錢都被劉清蓮小心翼翼地存在銀行裡。
    我們搬出了筒子樓,搬進了單元房。孫教授一家住在我們樓上,我和孫教授的兒子孫猴是同學兼最好的朋友。
    那時,我和孫猴就像兩個混混。我們在同一個班,放學以後就一起滿城晃蕩。
    1993年,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别姬》上映了,轟動一時。據說平日5角的票被炒到5元。我和孫猴急眼了。且不說5元對我們來說是筆巨款,而且就算湊到錢,我們倆也沒有路子去搞票。于是我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逃票!
    某天放學後,我和孫猴在電影開場時借着人流的掩護從地上摸着爬進了和平電影院的大廳。然而,進去以後并沒有我們倆的座位,我們就坐在逃生門旁的地上。可惜電影還沒開演,我們倆就被一束手電筒的白光照得睜不開眼,被管理員抓住。
    之後我們被管理員帶到了辦公室,他讓我們聯系家長來接,我們隻能灰溜溜地給家長打電話。不久,劉清蓮就出現了。還沒等我看清劉清蓮的表情,已經被一個大巴掌打得眼冒金星。
    “你長本事了,這次丢人丢到社會上了!”劉清蓮指着我的鼻子罵。“你不是最愛省錢了嗎!我這不是幫咱家省錢嗎!”我辯解。
    “你還有理了?”劉清蓮聲色俱厲,“我省錢光明正大,你這叫偷雞摸狗!”我被拽着耳朵拖出了電影院,一路上劉清蓮都鐵青着臉。
    晚上睡覺前,劉清蓮推門走進我的房間,表情和緩了很多,手裡還捏了5元錢。“你真想看就買票去看吧。”她把錢放在我的桌上,“你記住,省錢和占便宜是兩回事。”她放下錢就轉身出去了,關門時又留下一句,“我是愛省錢,但我從來不占便宜。”2008年
    1999年,父親已經是西安高校的正教授,月薪也達到了2000元。劉清蓮依然在學校圖書館四平八穩地工作,月薪1000元。這一年,我考進了中國人民大學,孫猴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本科畢業後,我又留校讀了研究生,後來留在北京的一家信息技術企業工作。
    從1999年到2008年,我在北京度過近十年光景,劉清蓮竟從未來看過我。也是在2008年,劉清蓮退休了。她告别了自己三十年如一日守望着的校圖書館,以每月1800元的退休金闊别了安靜的職業舞台。我想,是時候讓劉清蓮來北京看看了。
    我在網上搶到了兩張奧運會比賽的票,拳擊比賽四分之一決賽,屬于很熱門的比賽。我興奮地給劉清蓮打電話,說這個夏天你來北京吧。劉清蓮卻拒絕了。我讓父親幫我做工作,但幾天過去,父親的勸說工作毫無進展,劉清蓮死活也不願意離開西安半步。
    正當我準備約别的朋友去看奧運比賽的時候,劉清蓮突然主動給我打了電話,說她要來北京。她突然的轉變讓我驚呆了,我想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孫教授去世了。”父親在電話裡沉痛地告訴我。
    孫教授幾十年來一直是父母的近鄰和摯友。相對于我們家的節約,孫教授一直比較想得開,老兩口這些年常常出門旅遊。孫猴在北京結了婚,老婆前不久懷孕了。孫教授老兩口聽到好消息就沖到了北京。正準備安享天倫之樂時,孫教授的身體卻不好了。趕到醫院一查,肺癌晚期。從确診到去世,隻有兩個月時間。
    去世前兩天,劉清蓮和父親去探望孫教授。也許是回光返照,孫教授那天紅光滿面,撐着精神聊了很多。孫教授說,事到如今,他已不畏死,所幸此前也沒有辜負歲月,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再無遺憾。“我最慶幸的事,就是在我查出生病之前去了趟北京,和兒子一起住了幾天。”孫教授拉住劉清蓮的手說,“小劉啊,世間萬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有家人團圓難再得。”這句話成了孫教授留給劉清蓮最後的話。
    2008年8月初的一天,劉清蓮啟程進京。
    周末我帶劉清蓮去崇文門新世界商場。我能看出她是快樂的。她臉上表情舒展,安靜地走在我的身邊,我想象得出她當年走在父親身邊的樣子。剝去歲月的老繭,原來的她,應當是個秀雅清麗的女子。
    我想買東西給她。我多麼希望她能透過櫥窗看到一條心儀的裙子,然後走進去像個孩子一樣舉着裙子在鏡子前面旋轉,愛不釋手。然後我就可以在一旁誇贊她不輸歲月的美麗和優雅,再潇灑地掏出信用卡,在收款機上方畫出一道任性的曲線。
    但現實總是事與願違。每當我看到一家适合她的店鋪,試圖帶她進去,她就會用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拽回來,說:“不看不看。”我們就像視察建築空間一樣把商場上上下下走了一遍,一家店都沒有進。
    後來趁她去洗手間排隊的時間,我的一股不甘心湧上後腦,轉身走進一家女裝店,看到中央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紫紅色連衣裙。我想象劉清蓮穿上它會多麼端莊。我叫來營業員,簡單形容了一下劉清蓮的身高、體型,然後就付了賬,甚至在付錢的時候我才知道這條裙子的價格,1000元出頭。
    劉清蓮從洗手間出來,我把裝着裙子的紙袋遞給她。她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你瘋了嗎?你的錢多得能燒了嗎?趕緊拿去退了!”“不能退。”我說。
    劉清蓮氣得一時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你這不是在孝順我,你這是在氣我。”劉清蓮冷冷地說,“這件衣服我一輩子都不會穿的。”
    回家的路上,劉清蓮都沒怎麼和我說話。我也沒有和她說話。
    兩天後,我帶劉清蓮去看比賽。比賽開始,中國選手登場,我們随着啦啦隊的引導,全場起立,大聲呼喊:“中國隊加油

!”場上的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尤其在選手進攻的時候,大家的加油聲和他進攻的節奏完全契合。比分在一分一分地累加,經過4個回合,比分變成了13比4,中國選手大勝,成功進入半決賽!
    在裁判宣布中國選手獲勝的時候,全場發出了雷鳴般的聲響,太高興了!在尖叫與歡呼聲中,我回頭看劉清蓮,她竟然哭了。
    散場時人很多,我和劉清蓮索性徒步回家。伴着北三環的車水馬龍、萬家燈火,劉清蓮打開了話匣子:“我們這代人,從‘文革走到今天,從農村走進城市,從筒子樓走進單元房。我們看着自己的生活一點點在變化,看着國家一點點在富強,看着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個更好的時代,我們欣慰啊,覺得這麼多年的願望都實現了。
    “我從農村考學到西安的時候,覺得生活已經到頭了,沒法更好了。誰知道如今還能來北京,還能親眼看到中國選手獲勝,這是我當年做夢也不敢想的。
    “年紀越大的人越愛國。我們父輩都是老革命,你姥姥一針一線給人納鞋底,你姥爺南征北戰,還被子彈打穿過骨頭。剛剛我就在想,如果他們能看到這一幕該多好,該有多激動、多驕傲。
    “我們和父輩吃過的苦,都值得。”
    劉清蓮絮絮叨叨講了許多。我默默聽着,心中如有萬馬奔騰。我突然理解了她。她經曆過的時代,目睹過的艱辛,我不懂。但從小到大,我看得到她用瘦小的身軀用心經營生活的樣子。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勞動者,一個母親,懷着對未來的期許,甘願對生活俯首的謙卑。她們拖着包袱徒步千萬裡,突然看到鼓樂齊鳴、百花齊放,她們知道,原來自己一直走在對的路上。2012年
    32歲的我已經是互聯網公司的高級員工,年薪稅前40萬元。
    我有一個未婚妻,叫嬌嬌。随着婚嫁之事被提上日程,具體的問題也浮上水面。房子成了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時,劉清蓮來電話了:“子禾,你們準備買房了嗎?我和你爸商量好了,我們倆出80萬。着急的話明天就打給你,不着急的話就等下個月定存到期了。”
    我震驚了。我無論如何不能想象,月薪從未超過2000元的劉清蓮,和月薪從未超過5000元的父親,如何能攢出這樣一筆巨款!
    “你們哪兒來這麼多錢?”我一時回不過神。
    “你以為我這些年省吃儉用都省哪兒去了?”劉清蓮得意地給我算她的小賬,“我1980年開始攢錢,開始每年攢500元,現在每年能攢5萬元。然後我們買了國庫券、保險,還有5年期定存,平均年利率都在4%以上。你算算,這樣年複一年,30年下來是多少?”劉清蓮說這句話時,驕傲得像個鬥士。
    我突然總結出了什麼。對劉清蓮來說,有兩件事很重要,一是儀式感,二是傳承。
    她辛辛苦苦地積攢,最終争來的是一口氣,一種具有儀式感的證明。當鄰居們坐在我們家聚精會神看電視的時候,她從心底感到寬慰和滿足。她的節約從來不是吝啬,而是一種苦行僧式的執着。最終她希望她所積攢的财富和功德,能夠通過血脈傳承下去。她就是那種典型的母親,自己省吃儉用一生,臨了則不介意将一張承載着一生辛勞的存折顫顫巍巍地交到後代手中。那一刻,她能夠感到安全與圓滿。
    用劉清蓮和自己的存款作為首付,我在望京買了一套總價350萬元的房子,三室一廳,寬敞明亮。2015年
    結婚3年,我和嬌嬌住在用父母一生的積蓄換來的房子裡,平淡而安逸。2015年春天,嬌嬌生下了我們的兒子,笑笑。
    然而,新生的喜悅很快就被噩耗打破。劉清蓮生病了,醫生懷疑是乳腺癌,需要進行手術。
    手術前一天我帶着粥到了醫院,劉清蓮一見我就嚴肅道:“我有話要跟你說。”她直起身,靠在枕頭上,戴上老花鏡,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張信紙。
    “您說,我聽着。”我搬了把椅子坐到她床邊。
    劉清蓮把那張信紙遞給我說:“昨晚我一宿都沒睡好,這是我半夜寫的。”
    我低頭看,上面是劉清蓮娟秀的字迹,認真列出了她手裡的資金情況,我掐指算算,總共竟有近40萬元,而這距離上次她給我80萬元買房僅過去3年。可以想象,這3年劉清蓮和父親又是如何省吃儉用,實踐着她的奇迹。
    “密碼全是你的生日。”劉清蓮說。
    劉清蓮交代完錢,長舒一口氣,仿佛完成了重大的使命。她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眼望着天花闆,說:“子禾,我不是個愛錢之人。錢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年輕的時候節省,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拿得出錢,掙的是份踏實日子,是骨氣。歲數大了,自己花不了什麼錢,也掙不了什麼錢,就想着能省一分是一分,留給你們,你們還有幾十年的好光景。我省,但我不希望你也省。你過好你的日子,該花的錢别心疼。我這病能治就治,如果治不了就不治了,回家歇着。”
    我聽着,突然覺得劉清蓮是在交代後事,又像在總結人生。瘦小寡言的她,原來心裡跟明鏡似的,輕重因果,早就捋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一早,劉清蓮被推進了手術室。我和父親守在門口,兩個人都低頭沉默着。
    時間過得很慢,像一個世紀那麼久。兩小時後,醫生終于推門出來,宣布:“良性,已縫合。”
    我摟住父親的肩膀,看到父親的嘴角也在顫抖。那一刻,我覺得“有驚無險”是世間最美好的詞。2018年
    笑笑3歲了,我決定給他辦個生日派對。
    辦生日派對不是為了哄孩子開心,更不是為了攀比,而是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都要走過艱難與負重,也終将面對生老病死、骨肉分離。因此,當家人都健康地站在彼此身邊時,應當去歡慶每件值得歡慶的小事,去享受每個向彼此綻放的笑臉——這比任何事情都更有意義。
    笑笑生日派對當天,陽光異常燦爛,初春3月溫暖得恍若夏日。劉清蓮出門前讓我們先下樓,說她稍後就來。等我在樓下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驚喜地看到,她竟換上了十年前我在崇文門新世界商場給她買的那件紫紅色連衣裙,那件她當時聲稱“一輩子也不會穿”的連衣裙。
    雖然遲了整整十年,但她穿這條裙子的樣子,和我想象的一樣優雅美麗。
    歲月終将劉清蓮和我之間的溝壑填平了。我終于成了能夠撐起一方屋檐的男人,我的母親也終于可以徹底放松下來,做一個樂享天倫的老太太。
    (緣溪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趕路人》一書,本刊節選,李非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