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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壯的等待

時間:2023-12-04 01:14:13


   
    楊無銳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
    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行行重行行》
    奧德修斯離開伊薩卡那年,忒勒馬克斯剛出生。
    特洛伊戰争打了十年。活下來的英雄各自還鄉,奧德修斯沒有回來。
    又過了六年,來自四面八方的求婚者登上伊薩卡島。他們闖進奧德修斯的宮殿,吃喝宮殿裡的肉和酒,想着有朝一日帶走裴奈羅佩——奧德修斯的嬌妻。
    從這一年起,裴奈羅佩編織起一塊寬大精美的布。她告訴追求者,想要娶她,必須等她把這件事做完。她白天在織機前忙碌,夜裡就着火把,把織物拆散。日複一日,又過去三年。十九歲的忒勒馬克斯,決定隻身出海,尋找父親。
    奧德修斯的母親早已死于思念。他的老父,獨自住在農莊,不再進城。老人的屋裡沒有床鋪,沒有地毯。他和奴隸們同吃同住,枕着灰堆,貼着柴火,裹着破衣。春天來了就勞作。到了秋天,就收獲,然後躺在滿地枯葉上,盼着兒子回家。
    離開特洛伊,奧德修斯和他的夥伴們受到喀孔涅斯人的襲擊。然後,他們漂流到食蓮者之國。食蓮人請他們吃“忘憂果”,很多夥伴就此忘了家鄉。奧德修斯把他們綁在船柱上,逃離了這個慵懶的地方。接下來,是巨人島、風神島。風神送給奧德修斯一個裝滿風的口袋。口袋裡的風把奧德修斯的船送到離伊薩卡不遠的地方。奧德修斯的夥伴們疑心口袋裡裝着财寶,偷偷将其打開。失控的風又把船吹回風神島。接下來,巨人萊斯特呂貢砸壞了奧德修斯的十一條船。魔女喀耳克把奧德修斯的很多同伴變成豬。塞壬在他們經過的地方唱起魅惑的歌。六頭怪獸斯庫拉吃掉了六名船員。在日神赫利俄斯牧牛的島上,船員們吃了日神的牛。宙斯發起雷電,擊碎航船,奧德修斯是唯一活下來的人。
    海浪把奧德修斯沖到女神卡呂普索的島上。女神深愛奧德修斯,想把他永遠留在島上,還許諾讓他永生。但奧德修斯一心想要回伊薩卡,擁抱妻兒,在自己的床上死去。他每天蹲坐海灘,哭泣,凝望。就這樣,又過了七年。
    迫于神谕,卡呂普索終于釋放奧德修斯。他的木筏航行了十七天,伊薩卡的峰巒已然在望。海神波塞冬擊碎木筏,海浪把奧德修斯沖到斯克裡亞島。在島上,奧德修斯向國王講述了十年漂流的故事。随後,他乘着國王的航船,于離家二十年後,重回故鄉。
    小時候讀《荷馬史詩》,我隻關心那些怪誕神奇的故事,心裡覺着,巨人、女妖才是真正的主角,奧德修斯隻是一條把他們串聯起來的線。很多年過去,怪誕神奇的故事變得模糊。那根線,一直不能忘懷。得是多麼堅韌的一根線,才能撐起二十年的還鄉之路。
    《伊利亞特》的主題,是成為英雄。《奧德賽》的主題,是回家,是為了回家而等待,而忍耐;是為了一個很可能回不來的人,而等待,而忍耐。英雄奧德修斯到處留下英雄事迹,然而他所做的一切,不為成為英雄,隻為回到平凡的家,平凡地死去。“奧德修斯渴望看見炊煙,從故鄉的地面升起,盼望死去。”
    為了這個平凡的渴望,他必須像英雄那樣勇猛如虎,靈巧如蛇。為了等回那個可能永不會歸來的人,他的兒子、妻子,也學會了勇猛如虎,靈巧如蛇。他的老父,也在勤苦的勞作中忍耐,盼望。這是關于思念、等待、忍耐的最健壯的故事。
    忘了從什麼時候起,我發覺《奧德賽》和《行行重行行》很像。《奧德賽》是一個健壯的故事,《行行重行行》是一首健壯的詩。它們的健壯,是在無可奈何的命運面前的健壯。
    我有時瞎想:要是把《奧德賽》排演成漢語舞台劇,我希望裴奈羅佩在織機前吟唱《行行重行行》。那位演員的臉上,該有一種經過滄桑的柔美,但當她唱起這支歌,立刻綻放出英雄氣概。
    《奧德賽》的眼睛,是裴奈羅佩的織機,以及奧德修斯在海島上的凝望。織機上的布,織了又拆。它告訴讀者,裴奈羅佩已經準備好一場無終局的等待。奧德修斯不願接受女神“不死”的饋贈,眼睛望向有死的故鄉。它告訴讀者,奧德修斯已經準備好一場死而後已的還鄉。織機和凝望,這兩個日常意象,把所有光怪陸離的故事串成一部英雄史詩:所謂英雄,就是拼盡全力重回日常生活的人。
    《行行重行行》的眼睛,是結尾那句“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棄捐的,不是等待、思念,而是此前之種種揣想、怨歎、驚心。既然唯有等待,那就健壯地等待。這句之前,寫愁苦,寫揣想,寫怨歎,寫憔悴,寫衰老,盡管隻是淡淡着墨,卻幾乎寫盡了等待、思念的題中之義。可是,一直要到最後一句,詩才把自己的秘密揭曉。它要寫的,不是一個被動地忍受着苦難的人,而是一個打算認認真真擔荷起苦難的人。這樣的人,不會允許自己衰頹、委頓。哪怕僅僅為了讓自己配得上這苦難,他也得想法子振作。因為他知道,愁苦、怨歎、憤怒、自戕打發不掉苦難,隻會助長苦難的淫威。愁苦、怨歎、憤怒、自戕換不回任何東西,隻會敗壞自己,讓自己配不上那苦苦等着的人和事。裴奈羅佩和奧德修斯,靠勇猛和靈巧重新奪回日常生活。《行行重行行》裡的人,靠一頓飯重建快要崩塌的日常生活。面對苦難的明智之舉,不是自毀生活,而是更用力地生活。
    沒有最低的,便沒有最高的。沒有泥土便沒有花。不懂飽餐一頓的人一定不知道勇氣為何物。好詩,總能指向高處,但也總能照亮低處,照亮德性的血性根基。一句“努力加餐飯”,讓《行行重行行》在美麗哀愁之上,多了一絲勇猛精進。美麗哀愁,是受苦者的神情;勇猛精進,是在苦裡修行之人的神情。
    孔子絕糧于陳、蔡之間。随行弟子盡皆頹唐,不能興起。孔子在大樹之下,講誦弦歌,毫無衰頹之色。子路難忍委屈憤懑,進前質問夫子:“君子亦有窮乎?”夫子答:“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夫子教誨子路:君子之為君子,不在于比小人更蒙命運眷顧。命運面前,君子小人皆無豁免權,區别僅在,君子能在厄運中守住人的樣子,小人則早早敗爛。
    孔門弟子,不乏英雄人物,子路更是英雄中的翹楚。傳道無望,行道遭難,足以使英雄們頹唐。英雄們頹唐之時,唯有夫子弦歌不辍。那一刻,夫子比弟子更青春,更健壯。夫子的講誦弦歌,正是夫子的“努力加餐飯”。
    奧德修斯、孔夫子,以及那位“努力加餐飯”的思婦,身上都有彼此的影子。好詩,能夠彼此照亮。讀詩的快樂,就在于讓詩從這裡照亮那裡。
    (空空小菜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十九日談:〈古詩十九首〉裡的生活與英雄》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