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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理發店

時間:2023-12-04 02:11:37


   
    荻原浩
   
    一
    那家理發店位于海邊的一個小鎮。映入眼簾的是一座過時的西式小屋。沒有鮮花的院子裡,立着一架被人遺忘的秋千,支架和鎖鍊上都布滿了紅色的鏽迹。店主早在我到達前就站在那裡了。他的頭發剃得很短,明顯有不少白發,卻沒有染。
    我剛在椅子上坐好,他就給我套上白色的罩衣。他問:“路還好找吧?”我點了點頭。
    我有多久沒有去理發店剪過頭發了?高中畢業後,我想把發型弄得時髦些,于是不知不覺養成了去美發廳的習慣。
    “您想剪成什麼樣呢?像您這樣的年輕人,平時應該很少進理發店吧?您特意選擇這家鄉下理發店,是不是有什麼特别的用意啊?對不起,我不該瞎打聽的。有什麼要求您盡管提就是了。”
    “照現在的樣子,剪短一些就行。”——這句說慣了的話差點脫口而出。可是聞着那生發水的味道,我改變了主意。來一趟有名的店不容易,于是我鼓起勇氣問:“您覺得我适合什麼樣的發型?”話音剛落,店主的眼角就浮現出笑紋:“當理發師的都盼着聽到這句話。可這事還真不能我一個人說了算,我還是會跟您商量。您是做什麼工作的?我一直覺得,男士應該根據自己的工作性質選擇相應的發型。平面設計師?啊,我懂了,就是設計書本、雜志之類的,對吧?”
    店主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腦袋摸了一遍,他的動作如此輕柔,應該是在檢查我的發質和頭骨的輪廓。我的發旋長在一個特别奇怪的地方。一摸到它,店主的手就停住了。他會對我說什麼呢?我有些緊張。誰知從那薄得仿佛一條皺紋的嘴唇間吐出的話,僅僅是關于新發型的幾個選項與提議。不等我開口回答,店主就“咔嚓”一聲,動了一下不知何時拿在手上的剪刀。二
    我的眼前是一面碩大的鏡子。身後窗外的大海,就這樣一覽無餘地映在鏡中。秋日午後水藍色的天空、深藍色的大海,兩種藍色各占據半面鏡子。
    “工作忙嗎,自由設計師?您還這麼年輕,就已經自立門戶了?了不起。哎呀,我都為您高興。畢竟我自己也做了這麼多年,特别有共鳴。
    “我們家從我祖父那代開始經營理發店,我算是第三代傳人。我家的理發店在當地也算老字号了,其實當時店裡有其他理發師,還有徒弟,根本不缺人手。我當時特别不理解,父親為什麼非得讓我幹這個呢?”
    店主把手指搭在我頭上,讓我把頭仰起來。
    “年輕人聽我說這些一定感覺很無聊吧?像我這樣的老頭子也隻能說說陳年舊事了。不過父親當年教導我,鍛煉口才也是理發師的必修課。可惜,我們家的店在昭和二十年(1945年)的那場大空襲中被毀了。”
    店主後退半步,把老花鏡推到額頭上,開始前後左右地打量我。
    “其實,我原來是想當個畫家的。上學的時候,我成績最好的那門課是美術。戰争結束後第三年,我父親搭了個棚屋,重新開起理發店,可我當時根本沒有回家幫忙的打算。但是我漏掉了一個最重要的信息,隻有舊制中學的畢業生才有資格報考那所美術學校。”
    店主看着我映在鏡中的臉說:“我跟着替人畫招牌的畫師做了一陣子學徒,還畫了一些作品給美術展投稿,卻一無所獲。最後,我還是回家了,求父親再給我一次機會。于是,我又幹起了在理發店掃地的差事。那一年,我十八歲。”
    我的頭發短了很多,額頭的劉海不見了,總是被擋住大半的耳朵也露了出來。鏡中的我和平時判若兩人。哦,原來我長這樣啊……店主把剪刀換成剃刀,反複削着我的發梢。
    “二十出頭時,我就成了一家店的頂梁柱。父親去世後,客人明顯比原來少了很多。打那以後,我就開始玩兒命練本事。昭和三十年(1955年)以後,店裡的生意才慢慢好起來。生意好轉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慎太郎頭。我成了我們那一帶最擅長剪慎太郎頭的理發師。我們家應該也是那一帶頭一家買電視機的。我就是在買電視機那年成家的。老婆是我的遠房親戚,來自秋田,原本是在店裡打雜的,文文靜靜的一個人,勤快得很。”
    我緊張地等待店主給我刮胡子,沒想到他隻剃了發際,就往我身上多套了一層塑料罩衣,說道:“先給您洗頭吧。這邊請。”沖洗了好久,店主才往我的頭上倒了一圈洗發水。與其說是洗頭,不如說是按摩頭皮。
    “理發店的生意,是從昭和四十年初,那群人到日本來訪以後開始走下坡路的。一些機靈的理發師開始給客人燙頭發,可惜我周圍的同行太樂觀了。他們覺得玩小樂隊的都不是什麼正經人,這些人掀起的潮流絕對長久不了。後來,就有了‘嬉皮士和‘瘋癫族。留着乞丐發型的年輕人開始頻頻出現在街頭巷尾,傳統的理發店一家接一家地倒閉。三十一歲那年,我在理發大賽上拿了個小獎。可這種獎啊,真是一點用都沒有。眼看着店裡的生意越來越差,兩個雇員的工資都快開不出來了。但我打定了主意,要是真走到不得不辭退員工那一步,就把店關掉。倒不是因為我特别疼惜員工,而是我們家有三把理發椅,我又是第三代傳人,這口氣還是要争的。工作不順心的時候,私生活也會出問題。我這人特别愛喝酒,酒品還不好,一喝醉就控制不住自己。漸漸地,我開始打老婆。一天,我參加完商店協會的聯歡旅行後,回家一看——老婆沒影了,她的衣服和東西也都不見了。過了一陣子,她寄來了離婚協議書。
    “啊,您感到哪裡癢嗎?”店主用手掌揉搓着我滿是泡沫的頭兩側,又用蜷曲的手指揉捏我的頭頂。沖第三遍,上護發素,然後又是漫長的沖洗。我回到之前的那把理發椅上,他先用毛巾擦我的頭發,再拿吹風機吹。
    “有一天,店裡來了一位頭發長得吓人的男青年。他穿着一件印着佛祖的T恤衫,下身是喇叭牛仔褲,長發及腰。他對我說:‘幫我剪成三七開的短發吧。我生怕他中途改變主意,連忙先給他‘咔嚓一剪刀,然後才問:‘為什麼要剪頭發啊?他說:‘跟我同居的姑娘懷孕了,我再玩音樂就沒法養活她了,所以我要去找一份正經工作。我在給他剪頭發時,他在理發椅上掉眼淚。
    “經過這件事,我下定決心,要讓理發店改頭換面。青年走後,我就把自己的慎太郎頭剃了。打那時起,我的頭就一直是您現在看到的樣子。我一咬牙一跺腳,舉債裝修了店面。我還去學了按摩,從基礎學起。當時美容院正好進日本,全國上下加起來沒幾家。我将洗發水、生發水什麼的也全換成了原來不舍得用的高檔産品。不過,價格也相應提高了一些。沒想到這一搏還真赢了。當然,要是沒有他,我家的理發店怕是火不了幾天,是他讓這家店真正興旺起來。他是一位大明星。大明星特别滿意我給他做的發型。有一次,他在接受媒體采訪的時候透露了我家理發店的店名。報道一出,理發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簡直跟做夢一樣。我就是在那時開始采用預約制,不讓大家到店裡排隊了。”三
    我從來沒在店裡做過按摩,多少有些不自在。畢竟給我按摩的人都一把年紀了,他顯然比我更需要按摩。然而,店主就是不停手,一會兒給我按上臂,一會兒又按前臂……連手心都按了。
    “您還這麼年輕,肌肉關節卻很僵硬。肌肉酸痛就是努力工作的證明,多了不起啊。我說到哪兒了?啊……想起來了。從那時候開始,就有很多名人來我家剪頭發。于是周圍的人開始吹捧我,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應該謙虛謹慎,可我把這些話當真了。四十八歲那年,我在銀座開了分店。說得好聽點,那是我有事業心,可我真正想做的不過是往臉上貼金罷了。我把父親傳下來的總店交給我的得力幹将負責,自己則去銀座分店坐鎮指揮。現在想想,我當時沒有看清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啊。先生,您要是有把業務做大的打算,可一定不能

大意。公司做得再大,也别把公司守則挂在牆上,挂上‘初心才對。哦,您準備一個人做下去?也許這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店主取下毛巾,在我的臉頰上塗抹溫熱的肥皂水。
    “分店開張的第二年,我又娶了老婆。老婆能幹得很。她明明比我小一輪,我卻總挨她的訓。我跟前妻沒有生育,五十多歲才有了第一個孩子,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如果人生真的有巅峰和低谷之分,孩子出世的那一刻就是我人生的巅峰。可惜好日子啊,總是不長久。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更顯得珍貴。您看我現在這副樣子,應該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沒錯,在銀座開分店并不是明智之舉。眼看着分店的生意越來越差,我又開始借酒澆愁。這個老婆和上一個不一樣。我沒打她,卻也不怎麼回家了。我明明還愛着她,卻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隻因為不想聽她唠叨。”
    開始剃須後,店主頓時安靜了許多,也許是因為他正拿着刀吧。
    “我剛才還大言不慚地說,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聽過五花八門的故事,仿佛我的格局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提升。可是,我其實一點長進都沒有。那時的我,看什麼都是隔着鏡子的,因為正視現實會很痛苦。到頭來,兩家店都歸了别人。其實,要是咬牙放棄銀座的分店,總店應該還可以開下去……可惜,出了點事。實話告訴您吧,我殺過一個人。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了。幫我打理總店的人突然請辭,說要自立門戶。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當時他也四十多歲了,有自己的家,我也料到他總有一天是要走的。我原打算讓他用我家的店名開店。聽說他要走,我氣得火冒三丈。他還要帶走一個員工,甚至要求我分一部分顧客給他。這些要求令我氣到極點。打烊之後,我們在總店吵了起來。我順手抄起一旁的發鉗,打在他的頭上。最要命的是,偏偏那是一把又大又重的老式發鉗。起初,他還是清醒的,我叫來救護車,一路上不停地跟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後來,我就被警察帶走了。兩天後,警察在審訊室裡告訴我,他死了。我在服刑期間跟老婆辦了離婚手續。她原本不同意離婚,但我的态度非常堅決,好說歹說才勸動了她。我不忍心讓她變成殺人犯的老婆,也不忍心讓我們的孩子變成殺人犯的孩子。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聯系過她。”
    不知不覺,胡子剃好了,店主又去裡屋取新的藥水和工具。椅背還沒扶起來。
    “服刑期間,我成了衛生專員兼理發專員。專業理發師進監獄可不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很受重用。”
    最後一個環節是臉部按摩。店主的手指拂過我的眼眶,在眼皮、眼梢、眼袋、眼角上畫着圈,一遍又一遍。
    “我本不打算再當理發師,但出獄後沒多久,我便意識到,坐過牢的人真的很難找到工作。于是我開始去養老院給老人理發。後來,我就把東京的房子賣了,買下這棟房子,把它裝修成了理發店。我根本不在乎店的地段,隻是因為我喜歡看海,就選在了海邊。漸漸地,一些本地人聽說我是理發師,開始時不時光顧。直到那時,我才在公交車道邊立了個燈柱。我為什麼這麼在意店裡的鏡子呢?讓客人看到美麗的海景,這是借口。這面鏡子啊,其實是為我自己裝的。理發師的工作幾乎都是站在大鏡子前完成的。理發師的一舉一動,客人都會看在眼裡。可這偏偏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于是我想,要是客人能一直看着大海,就不會注意到我的臉了吧。我唯恐哪一天有人指着我說:‘你是殺人犯。”四
    “這家店開張的第三年,那位大明星來了,他說正巧在附近拍電影。我感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不停地給他鞠躬。因為我知道,他有好幾年沒拍過電影了。來找我之前,他剛演了一部電視劇的配角。為了那個角色,他把頭發留長了一些。他讓我‘剪成老樣子。我剪得可賣力了。他的頭發稀疏了不少,彈性也大不如前,所以我剪得格外仔細。打那以後,他開始頻頻光顧這家店。在他去世前半個月,他叫我去一趟他住的醫院。那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理發。他的語氣跟平時一樣彬彬有禮。我還記得他最後是這麼對我說的:‘謝謝你。多虧了你,我才能有今天。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卻有人這麼感激我。光是這句話,就讓我覺得這輩子沒白活。
    “您的發旋長在一個很特殊的位置。嗯,每個人的發旋都不一樣。我天天跟頭發打交道,差别再細微也能一眼瞧出來。您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特别啰唆的老頭子?我也不是天天都這樣。我還是頭一回跟客人聊這麼多呢。有些事啊,還是得跟您說一說,畢竟我也沒幾年好活了。”
    這時,店主突然說道:“您後腦勺那個縫過針的傷口,是小時候摔的吧?”
    我不禁望向鏡中的他。因為逆光的關系,他的臉變成了一團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個傷口,是摔下秋千的時候磕破的吧?那秋千就在河灘的公園裡,周圍的地上都是石頭,能不磕破皮嗎。我實在不放心讓兒子在那麼危險的地方玩,幹脆買了架秋千,裝在自家的院子裡。老婆還笑我太寵孩子呢。
    “這棟房子的院子裡不是有一架破秋千嗎?那是我從東京的家裡搬來的,不是原來就有的。”
    店主問:“令堂還健在嗎?”我回答:“嗯。”店主沉默了。但我大聲打破了隻有吹風機響聲的寂靜,說:“我下周要辦婚禮了。”然後,我才簡明扼要地道明來意。婚期将至,我想在舉行婚禮前去理發店好好剪一次頭發,而不是像平時那樣去美發廳随便弄弄。我隻跟他說了這些,絕口不談母親是多麼不願意提起他,以至于我隻能到處打聽,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這家店。店主的臉在逆光中漆黑一片。他開口對我說:“恭喜您了!”我回答:“謝謝!”本想再說點什麼,可剩下的話到頭來還是咽了回去。店主完成了全套流程,解開罩衣的搭扣。他不肯收錢。我硬是把錢塞給他,懷着合上老相簿的心境,伸手握住門把手。店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請問……能讓我再看一看您的臉嗎?不不,我就是怕額發沒理好。”
    (梅源摘自南海出版公司《海邊理發店》一書,本刊節選,狄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