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書庫大全

屬于父親的孤注一擲

時間:2023-12-04 02:46:19


   
    今我來思
    一
    我父母出生的時候,齊魯大地早已不堪人口重負。他們在22歲時經人介紹匆匆成婚後,便沿襲祖輩闖關東的傳統,來到一片曠野的北大荒。
    在多生多育的時代背景下,我父母各自有着數量可觀的兄弟姐妹。作為長子、長女,他們肩上的擔子從來都不止于養活自己,可那時他們能倚仗的,隻有一身的氣力和腳下黑色的土地。
    從我有記憶起,家裡的日子總是異常節儉,而這節儉在我父親身上又逐漸演變成了吝啬。
    北方人做菜向來是“一次性、大分量”,這就導緻我們家晚上和中午的菜譜往往是一脈相承。我爸則每每在最後一根剩菜也被夾走後再掰開一隻饅頭,仔細地擦去零星散落的油水,直到盤子光潔如新方才心滿意足。
    偶爾,我爸也會精神煥發地拎回一些水果,但每一個都有着創傷或黴斑。那是一種叫作“包圓兒”的買法,白天被無數雙手掂起又扔下的殘次水果,商家會在傍晚收攤前以很低的價格甩出去,我父親就是這時水果攤的常客。直到今天,我對水果依然沒有多少好感,因為記憶裡總是一家人圍着垃圾桶,将每一隻水果或削或剜地去除大半,剩下的部分放進嘴裡,那種行将腐爛的味道怎麼也蓋不住地彌漫開來。每個人都低垂着睫毛,在頂燈的照射下,撲簌的暗影灑在臉上。
    生活的貧瘠很容易壓垮堅貞的感情,我父母時常會為了錢吵架。大概在我十歲那年,有一天,我媽在騎車回家的路上不知怎麼弄丢了一百塊錢。回到家後,她一遍又一遍地翻找所有可能和不可能放錢的地方,誠惶誠恐的樣子,全無一個成年人該有的鎮定。
    我始終記得那天的黃昏,我爸暴跳着把手邊每一件能摔的東西都狠狠地摔到地上,幾近癫狂。可那些破碎的聲響過後,家裡便又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靜。我媽蹲在地上小心地一件件檢視那些還沒完全壞掉的器皿,我爸背光坐在門口的矮凳上,雙手抱着頭,一動也不動。
    我站在他身後長而黑的影子裡,覺得茫然和恐懼。二
    關于窮的每一點記憶都在時刻督促着我前行,所以在整個求學過程中,我從不曾有片刻的懶怠。十九歲那年的夏天,我終于拿到人生進階的第一把鑰匙——一所知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是在那一年的夏天,我爸做了一件幾乎讓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事。
    我拿到通知書後,我爸整日裡計算器不離手,隻顧噼裡啪啦地算着。等他終于算清楚我上大學所需的基礎費用和家裡的平均收入後,便從我媽那裡拿走了存折。傍晚,他挂着薄汗神采奕奕地沖進家門,鄭重地向我們宣布要大擺一場升學宴,用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請來所有鄉鄰,且不收任何賀禮。
    我跟我媽激烈地反對,同他理論,但我爸充耳不聞,興緻勃勃地籌備起這場升學宴。那些日子裡,他的眼睛都閃着光,快樂像要從他周身的毛孔中溢出來。我跟我媽看在眼裡,為了他這份多年來難得一見的愉悅,我們誰都沒有再提出反對的意見。可那時的我其實并沒有真正地理解我爸。
    辦升學宴那天,我爸起得很早。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從枕頭下拿出那條壓了幾天的舊西褲,莊重又仔細地穿上,忽然沒來由地一陣心酸。
    在那算得上是酷熱的一天裡,我爸穿着寬大厚重的西裝迎來送往,推杯換盞,卻似渾然不覺得熱。
    我在席間穿梭着招呼來客,嗑着瓜子的女人們壓低了聲音在聊天,有幾句話順着風飄進我的耳朵。一個說:“也不是考上就完了,還不是要賺錢供孩子上學,這麼擺闊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另一個輕笑着接茬道:“還能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一輩子沒見擡起過的臉面。”
    我心裡一頓,遙遙地望向滿面通紅、一輩子的笑容都沒有今天燦爛的父親,心上的城池一塊塊碎裂,險些掉下淚來。
    太陽一寸寸落下去,人們酒足飯飽後散去,留下滿地狼藉。我跟我媽挨桌收拾着,我爸就站在院門口,一言不發地望着天空。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媽弄丢一百塊錢的那個晚上,我爸那出奇的憤怒也許并不僅僅是因為那一百塊錢。他發瘋般地摔在地上的,是對生活的無力和對自己的不滿。
    我擡起頭看着我爸即将隐沒在夜色裡的側臉,不知道是光線還是酒精的緣故,他的臉看起來很紅,眼角有滾動的水光。
    我覺得他似乎年輕了許多,又似乎老了一些。三
    畢業工作後,我一般到春節時才回家。這一年的十一月,我早早地接到堂哥的婚禮請柬,儀式定在大年初八舉辦。
    我叔叔結婚很早,堂哥四歲那年,他們舉家遷到東北。他跟我爸一樣,把生命的氣血榨成一點一滴的汗水來供養腳下的土地,平日裡一分錢也要掰成幾瓣兒來花,可這一年,卻将堂哥的婚禮辦得着實轟動、無比闊綽。
    北方内陸的農村,各色的海鮮流水般地被端上席面。随上一百塊份子錢一家人來吃的鄉鄰幾乎無暇聊天,主婦的懷裡各抱着孩子,一雙雙手不停地剝着蝦蟹塞到孩子嘴裡,生怕輸給别家。
    我媽說,堂哥的這場婚禮幾乎花掉了我叔叔大半生的積蓄。
    酒席散去,新嫁娘滿面榮光地挽着堂哥的手臂飄然離去,男方親戚家的女眷照例留下來幫忙收拾打包。
    叔叔在最偏遠的一桌抽出一把椅子坐着,手指間夾着一根點燃的煙,隻是渾然忘了抽。他眯着眼睛審視着這一剛剛落幕的大場面,那眼神,和我爸當年站在院門口望着天空時一模一樣。
    也許這樣一個平凡的男人,或者說這樣一個平凡的父親,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可憐的。他們受時代和條件所限,大都不曾有靠知識改變命運的機會,卻始終背負着太重的擔子和太多的期望。他們一生勞苦,似是永遠都在沉默地接受,其實他們表面有多少謙恭和平靜,内心就蟄伏着多少反叛和渴望。
    這些父親需要一個契機,用孤注一擲的方式去獲得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榮耀。這是屬于父親的孤注一擲。
    (紫瑞摘自《視野》2021年第5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