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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足球

時間:2023-12-04 02:44:48


   
    路明
    校長說:“你就是這塊料,回去,你什麼都不是。”
    校長又說:“出身怕什麼,我家庭成分也不好。留下來,好好練,會有前途的。”
    他不知該說什麼,索性低下頭,心裡打定了主意。
    到北京的頭一個月,他寄回與周總理的合影。姆媽臉上有榮光。弄堂裡的小夥伴,都當他跳了龍門。舞蹈學校夥食好,常有外賓來參觀,十次有八次是周總理陪同。學校男生少,女孩子衆星捧月地圍着他。老師也喜歡他,把他當未來的芭蕾舞王子培養。黑白相片裡的王子,穿雪白的緊身褲,長身玉立,高高昂起頭,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可是他開心不起來。他想念姆媽做的黃魚鲞,想念姐姐弟弟,想念弄堂裡的小夥伴,想念坑坑窪窪的足球場。
    那天他好好上着課,班主任把他叫出去,說北京來了老師,想看看他。老師說一口好聽的京味普通話,請他舉起手,擡擡腳,轉個身,跳一跳。然後,老師滿意地點點頭,遞給他一張準考證。
    他這才曉得,是新成立的舞蹈學校來上海挑苗子。照着準考證上的地址,他稀裡糊塗地去了。在此之前,他沒跳過一天舞。前後考了四輪,最後一關是面試,評委席上坐着烏蘭諾娃(蘇聯芭蕾舞演員)。從兩千多個孩子裡,最終選中十二個,其中就有他。他光榮而懵懂,像被打包的土特産一樣,跟着老師到了北京。
    開肩,壓腿,從基本功練起。他談不上多喜歡舞蹈,但規定的動作,總比别的孩子掌握得快一些。第二年,他就登台表演芭蕾舞劇《虞美人》,主演是陳愛蓮,他在後面踩高跷。又過了一年,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訪問香港,向舞蹈學校借調六名小演員,名單裡有他。他開心極了。但最終公布的赴港人員裡,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如他的男孩頂替了他。他被卡在政審這一關:他爹爹是上棉十七廠的門衛,新中國成立前拜過“老頭子”,屬于“曆史問題不清楚”。
    他心裡有數了,自己不是王子的料。他就是工人家裡的小囡,野球場才是他的王國。他去找校長,要求退學。校長拒絕了。一張北京到上海的火車硬座票是十三元五角,家裡每個月給他寄五元錢生活費。他攢了三個月,偷偷買了一張票,跑回上海。
    等過完這個年,他就七十六了。如今他一個禮拜踢一次球,還是在從前的球場,和一幫從小玩到大的兄弟。隻是這幾年,老兄弟減員得厲害。骨質疏松的,心髒搭橋的,有人消失了一陣子,再次看到名字已是在訃告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成了球場上年紀最大的一個。他摔斷過一次肋骨,沒打石膏,敷了點中藥,骨頭自己長好了。他想,這是在提醒自己,不服老不行。以後踢球得悠着點,多傳中,少過人,盡量待在自己的區域。
    “給你講個笑話。”他說。“講個笑話”是他的口頭禅。這輩子,他碰到的笑話比較多。
    “你知道,當初我回到上海,最大的困難是什麼?是戶口。”他哈哈大笑。人跑回來了,戶口還在宣武區——如今多少人夢寐以求、花錢都買不到的北京戶口。
    沒有本市戶口,他就進不了廠,上不了班。眼看就要滿十六歲,不能在家吃白飯啊。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有個上棉十九廠的領導欣賞他的球技,跑去跟舞蹈學校談,最後付了兩萬元“培養費”,把他的戶口遷回定海橋。在那個年代,兩毛錢夠買一斤大米,八毛錢能買一斤豬肉。等于用兩萬五千斤豬肉,把他換了回來。
    他知恩,從此死心塌地留在十九棉,一邊當鉗工,一邊在廠隊踢球。八一隊要他去,安徽省隊要他去,空四軍要他去,他都一口回絕。“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任性、忠心。”他猛吸一口煙,像總結自己的一生。
    等到很多年以後,他才理解校長那句“一事無成”的意思。并不是講,離開了舞蹈學校,就做什麼都不行,而是說,這種驕傲、不計後果的個性,是要吃苦頭的。
    許多人為他可惜,覺得他浪費了寶貴的天賦。他本該是足球明星或者芭蕾舞王子,到頭來,卻當了一輩子工人,直至退休。
    甚至于,他為之堅守的工廠已經不在了——十九棉消失在改制的洪流中。工人足球那一頁翻過去了。
    可是,什麼叫浪費?什麼才是值得?球場上,他是橫刀立馬的中後衛;車間裡,他是響當當的八級鉗工。放下身段,踮起腳尖那一套,他學不來。在我看來,這是一個普通人,在變革的年代裡,按照自己的心意,度過了平凡而有尊嚴的一生。
    晚上,老兄弟來看他。他不喝茶,倒一杯清水,陪老兄弟抽香煙,看足球,聊些陳年舊事。老兄弟指着屏幕上的卡納瓦羅,對他說:“喏,這個人老早踢球蠻像你的。”
    (大浪淘沙摘自《解放日報》2021年3月23日,索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