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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話,我永遠不懂

時間:2023-12-04 04:30:12


   
    陳豔濤
    在人際交往中,我們常常困惑于那些無法解釋清楚的誤會和隔膜,東方式的“言不由衷”或是“話裡有話”會讓人抓狂。
    元春省親時,曾和父親賈政隔簾交談了幾句,每次看到這一段我都覺得心酸,不是因為元春身為貴妃宮闱深鎖,親情阻隔,而是因為他們父女間談話的隔膜。元春含淚對父親說:“田舍之家,雖齑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話說得坦誠沉痛,全是肺腑之言。端莊理性的元春,隻有面對至親之人時,才可能說出這番真性情的話來。而賈政雖也含淚,但他說的是這樣的話:“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于萬一!”冠冕堂皇之中,是受寵若驚,更是表明對皇權的赤膽忠心。隔着兩個人的隻是簾子,但談話之間,卻像隔着千山萬水。
    兩個人話語體系的不同,是因為所站的角度不同。元春是“高處不勝寒”,富貴恩寵盡享之後,她看到了繁華背後的黑暗和悲涼,在那些虛假冰冷的禮儀之後,她渴望的是親情的溫暖。而賈政,仰視着皇權威儀,把女兒成為貴妃看作是祖上恩德。況且他也深知,元春之榮,牽系賈家命運。在如此重大的使命面前,女兒那點小情緒簡直不值一提。
    寶、黛、钗之間常有些隻有他們自己才能明白的微妙口角。第八回裡黛玉借罵雪雁諷刺寶玉,說雪雁“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寶玉、寶钗都知道黛玉是小心眼,借機奚落,隻有薛姨媽不明白,“他們記挂着你倒不好?”——在青春的世界裡,自有一種語言密碼,可愛的薛姨媽即使不那麼愚鈍,也很難理解這種語言的精髓。這就是代溝。
    秦可卿死後出殡,在路上,寶玉和秦鐘在鄉下人家看到紡車覺得新鮮,寶玉上去“擰轉作耍,自為有趣”。不料紡車的主人二丫頭很不高興,讓他“别動壞了”,被衆小厮一陣“斷喝攔阻”。鄉下姑娘二丫頭自然大氣,可愛而有個性,富貴權勢在她那裡全派不上用場。有意思的是,此時寶玉和秦鐘截然不同的語言和态度。寶玉“忙丢開手”,賠笑說他因為沒見過紡車,所以試一試。而秦鐘笑着跟寶玉說:“此卿大有意趣。”
    他們的不同,不是話語體系上的,而在于人生觀。秦鐘的話裡充斥着一種調笑和輕薄,鄉野的二丫頭帶給他的感覺,不過是另一種口味的女孩子,可堪玩弄。就像他對尼姑智能兒,并沒有多少珍惜和愛。我一直很不喜歡秦鐘,他的身上有種卑微的氣息,不自重,也不珍重他人。
    而在寶玉平等的視角裡,每個人、每個生命都那麼讓人欣賞,值得體諒和尊重,在他的心裡,他們沒有社會地位的差别。他不認為自己是豪門公子就可以為所欲為,他為冒犯了二丫頭而抱歉、賠笑、解釋。所以後來遠離二丫頭的世界時他會怅然。寶玉的人生觀是真正的衆生平等,他的愛太大,大到空茫,然而那麼多值得欣賞的美好生命終會在他眼前一一凋零消逝,所以他的愛注定會很憂傷。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我就在你面前,但我說的話,你永遠不懂。
    (夕夢若林摘自新世界出版社《花非花,夢非夢》一書,宋曉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