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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主人,也是座上客

時間:2023-12-04 04:54:18


   
    有一樁細小的經曆我一直記得。十六七年前,我在北京,要寫一個跟奶品有關的采訪,聯系了一家牛奶企業的員工,她的職責是在各地的超市培訓銷售員。在電話裡,她聽起來口齒清楚、言笑晏晏。
    當時正漸漸入冬,我轉了好幾次車才找到她的住處,要先穿過一個高聲放着音樂的超市,上樓後再經過一個震天動地的遊戲機廳,昏黑的樓道裡,前面又出現一個小小樓梯,直通閣樓——我幾乎沒勇氣上去了。
    她在閣樓房間門口招呼我,模糊的一個黑影。我硬着頭皮走進去,感覺很不好。燈一開,我意外地放松下來:全屋色調是帶着暖意的橘黃色,像一隻睡得懶懶的貓。
    房間很小,而且不是規整的長方形,但一眼看過去,隻覺井井有條,床鋪、衣架、小書架都與牆貼合得嚴絲合縫,簡直像量身定做的。
    我驚歎。她略不好意思地笑:“天天去家居城跑呗,跑多了自然就遇到合适的。”
    被褥當然都疊得好好的,雜物隐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很小的方桌上,一本攤開的書,一支筆旁邊,是一個胖胖的空酸奶瓶,裡面插了三枝蘆葦。
    我嗅到她身上若隐若現的奶香。
    她的家、她自己,都一塵不染,帶着清潔的暖,讓我想到“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我驚奇極了:她學曆不高、收入菲薄,沒有餘錢購買奢侈品,但她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得舒适簡潔且宜人。
    人人都會說,心安之處就是家。或抱怨,你沒有給我安全感,所以這裡不是我的家。不,她在說,安是自己締造的,屋頂下一個女子有滋有味的好生活,便是安全、安靜、安甯,便是幸福。哪怕這隻是一間窄小的出租屋。
    後來我回到武漢,有一次要拍個視頻,網購的三腳架遲遲沒有收到。我向親友們打探誰家有現成的,一位老師熱情地說:“我有,你來我家。”
    我和老師不熟,隻知道她退休了,怎麼好意思上門打擾。但老師一直邀請,工作日程又實在很緊,我就去了。
    讓我吃驚的是,她家有一個巨大的地下室,裡面有三腳架、攝像機、畫室、投影儀、三角大鋼琴等藝術工作需要的很多東西。
    老師一生家境寬裕,熱愛藝術。在晚年,她遭遇愛人的背叛而與之分開,兒女各有自己的生活。她什麼都有,有錢有閑暇有大房子有健康,但——空蕩蕩的家裡,總像缺了什麼。
    有一次,有人怯生生地拜托她:“老師,能不能将您家地下室借我們用一下,開個小讀書會?”
    她不想家裡來閑雜人等,她都沒聽說過“讀書會”,卻又覺得是跟文化有關的東西,遲疑一下就同意了。
    難得地,家裡再一次人聲鼎沸,許多張帶着渴求的臉,如林間聚滿了雀。老師自己也旁聽,熟悉的字眼有了不同意義,陌生的字眼像推開一扇窗,新空氣湧進來,她大口呼吸,身心都為之一醒。
    又陸陸續續,有人要借她的場地開小型演唱會,她便為此購買了相關設備。
    年輕的老師帶學生畫畫,學生數量少,租不起畫室。她一如既往地豪爽:“就在我這裡吧。”
    已不年輕但尚未成名的電影人需要場地,給投資人放自己拍的片子,她裝出一間試影室。
    這一切都是免費的。
    她很灑脫:“我這把年紀了,要錢還有什麼用?做這些事讓我開心。”
    而我,此刻也是被幫助的年輕人,她幫我拍攝,做PPT,剪輯,上傳。又叮囑我,要開讀者見面會或者新書發布會,也可以過來——這裡有好咖啡。
    像什麼被叩擊,我想起多年前那位帶着淡淡牛奶馨香的女孩子,她們的面容疊加起來,仿佛是同一個人,從少女到老太太。
    清寒的時候,把自己安排得妥妥當當,所謂獨善其身。富而閑的日子,便來關心全世界,所謂兼濟天下。不汲汲于名利,卻與活生生的人須臾不分。
    年少時,不怕吃苦,不怕迎接未來;當老去,樂于學習,樂于擺脫過去。
    天下是一桌永遠不散的宴席,她們既是主人,也是座上客,是坐在上首指點江山的老太太,也是在桌旁端茶送水的長孫媳婦。
    我想,幸福沒有别的面目,無非是,愛自己,愛他人,而且一以貫之。
    (美玲摘自微信公衆号“作家葉傾城”,周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