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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迷失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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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着的那张床


五月的某个星期天,我突然病倒。傍晚六七点,像往常一样,我哄两个孩子上床睡觉。我们的三重唱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上飘荡,顶楼是孩子们的卧室。未及打理的厨房溃不成军,一片狼藉。

我一只手搂着三个月大的乔治——他肉嘟嘟的腿圈着我的胯,另一只手牵着两岁大的爱德华,一步一步往上爬。我们谈兴正浓,聊着这愉快的一天:爸爸让爱德华骑在他的肩上,怎么会在公园里有鸭子的地方摔下来呢?饮茶时,妈妈怎么会摔了盘子?笨妈妈,可是有什么要紧,我们才不在乎盘子呢!爱德华吃了多少条炸鱼?我们都记不得了。当我们一起洗澡时,乔治趴在我肚皮上,爱德华躺在我身边,水暖洋洋的、飘溢着松香味,我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洗完澡,站在洗浴间的格子地板上,我用白色毛巾挨个擦拭两个宝贝身上的水。和平时一样,我打断孩子们的嬉闹,在他们圆圆的肚子上乱亲一气,爱德华也学样去亲弟弟。急急忙忙的一天缓缓进入尾声。

近几月,我被乔治搞得疲惫不堪,但现在好多了:他多数时候可以睡一整夜。我在考虑三个月后结束产假,回伦敦《泰晤士报》继续新闻记者的工作。我能听到塞巴斯蒂安在楼下窸窸窣窣收拾屋子。这声音,平常无奇但无比珍贵幸福!

晚七点,心脏突然怦怦乱跳。坐下给乔治喂奶的一瞬,尤其厉害。恍恍惚惚,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两个。塞巴斯蒂安进屋递了杯水给我,我听到一个人在说“谢谢”,而几秒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人是我。

一小时后,我俩开始晚餐。夜气沉沉,飕飕凉意从前屋的法式窗户卷袭而来,而我却汗流浃背,身体轻飘飘的。尽管生了第二个孩子后,我变重了。我费力聊着这一天的时光,孩子们、塞巴斯蒂安下周的工作、我的复职。没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几个小时,我神思恍惚、手麻足钝,老是问塞巴斯蒂安他在说什么。

晚上十点半,关床头灯时,我对塞巴斯蒂安嘟哝了一句:“乔治醒了,轮到你管哦。”他侧耳听了一阵,乔治像先前的四五个晚上一样没哭。“还好。”我用被子裹紧肩头说。塞巴斯蒂安翻身对着我,他似乎觉得哪儿不对劲。

“别担心乔治,”他抱着我说,“夜里实在休息不好,白天你就补上一觉。”

我告诉自己,古怪的感觉会过去的,又不是之前没有听过乔治的哭声。即使前几夜没做好——莫名其妙有一种疏于练习的感觉,但又不是不懂怎么哄孩子睡觉。我当然明白该怎么做,上帝知道,乔治是我的第二个孩子了。

愉快的散步让塞巴斯蒂安迅速进入酣眠,睡得很香甜。时钟嘀嗒,我却辗转难眠:去了趟洗手间,又回来打开卧室窗户,拉紧窗帘,将枕头移了个位置。几分钟后,我又移了枕头的位置,关上窗户,拉开窗帘,再去了一趟洗手间。

长夜漫漫,我努力让自己不去看时间,最好不要知道醒着的状态下躺了多久。可是最后我还是忍不住看了看钟,快一点了。我双肩紧缩、呼吸微弱、汗流如注,把枕头抵在胸前,如同用一只盾牌在抵挡不知名的敌人。以前,周日晚上我习惯早睡,最迟不过晚上十一点。

和一般人一样,我偶尔失眠,间或醒个个把小时,但保证睡眠充足一直算是我首要关注的事。突如其来的失眠还是头一遭。我把时钟翻过来,让它趴在床头柜上。两分钟过后,我想不如做点有用的事,看看孩子们吧。

乔治睡得香甜,粉嫩的肌肤细致光滑,黑睫毛浓密纤长。我深深吸气,闻到他呼吸中甜美的味道,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我依偎在乔治的小床边,要是能缩放自如,把自己再变成一个小小的婴孩,那该多好!

来到隔壁爱德华的房间,暗夜无声,我凝视着他卷曲的头发。他双臂伸展、无拘无束地放在头侧,一丝笑意挂在嘴角,偶尔抽动一下,似乎正陶醉在无比欢乐的美梦中。跪在他面前,我深吸一口气,像往常在孩子们睡榻前所做的一样。现在,我希望奇迹在我身上发生。

祈祷完,我的心依旧狂跳不止。下楼时,被门狠狠撞了一下,我拳头紧攥,眼睛刺痛,热泪盈眶。我想,或许是饿了。走进厨房,狼吞虎咽吃了些麦片、一片烤面包和一根香蕉。我的手在颤抖,切面包时差点切到自己。母亲常说淀粉食物有助眠作用。但事实上,回到床上,我毫无睡意,感到病魔来袭,警觉清醒,如临大考。

时钟嘀嗒,幽暗的夜里笼罩着失眠的气息,如同我内心的焦虑。恶心、气促、心悸令我忧心忡忡。想到该如何担起母亲、妻子、女儿的责任就愁眉难展。睡眠缺乏、行动迟缓、意识恍惚,起床穿衣、做饭吃饭(牛奶喝完了吗)、家务清单、约会安排、洗衣洗碗、照顾襁褓中的婴儿和答应过的那些事……明天怎么办?除开眼下的重重心事,复职后的事也让我牵肠挂肚。怎样在工作中顾及孩子,做个称职的母亲?怎样在照顾孩子的同时,做个称职的记者?待在家里会不会失去工作?回去工作会不会失去孩子?以目前的状态,哪一个角色是能做好的?

短暂的焦思苦虑后,我躺在床上。暗夜深深,睡意全无,惶惶不安。脑中有蔓生植物在肆无忌惮地疯长,爬满颓废的山墙。我心乱如麻,感觉脑袋里的思绪不受我控制了。努力回想温馨往事、美好记忆,几小时前孩子们洗澡时水花飞溅的快乐时光。但是,又被之前的胡思乱想狠狠拽了回来。混混沌沌的感觉糟透了,心跳得更快。真怕继续跳下去,会心力衰竭。

我掉转脚步,咯噔咯噔跑上楼,再去看看孩子;然后冲下楼,来到洒满月光的厨房。此前洒了些牛奶在地上,脚踩着黏黏的。过了一会儿,又急吼吼地爬上床。以前我从未留意到脚底踩着地板、被单触及肌肤的感觉。尽管心跳狂奔,却要逼着自己静如止水,像个孩子,在面对怪物时小心翼翼地让自己躲起来。

时钟在枕边高声嘀嗒,听来十分刺耳,每走一秒,都像是“邦”地敲了一下。心每跳一次,身体就打个战,感觉好像看着的是另外一个人。该躺左边还是右边呢?或许是太热或太冷了吧?不如把钟捂到枕头下,会不会安静点?要不干脆就定定地看着它转?要不去读书吧?但开灯会弄醒身旁的塞巴斯蒂安。是有一个声音在干扰我吗?要不戴上耳塞?可是如此一来,乔治哭了也听不到。乔治快醒了吧,那是任务,至少这事我还能做。

我下楼到起居室去睡,蜷缩进船形沙发的红色垫子里,嗡嗡作响的脑子乱成一团。一躺下来就意识到,这里听不见上面乔治的动静。我只得折返,在爱德华房间里的空床上躺下,至少在这儿可以听见孩子的哭声。可这样感觉更糟,只得潜回卧室,依然睡卧不宁、风声鹤唳、心绪难安。

天色破晓,第一抹晨曦染红天空,我似乎听到乔治的哭声。是的,我听到了!若真如此,意味着至少漫漫长夜的煎熬宣告结束。但当我跑上楼,却发现乔治仍酣然熟睡,与之前并无二致。到头来,我还是整夜无眠,孤军奋战,如士兵孤独坚守在哨位上。

第二天,家里我睡过的地方处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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