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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天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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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暗自思忖:要是今天行为正常,三餐按时,入睡准点,那就说明没问题了。然而,事与愿违。当晚仍旧整夜失眠,此后夜夜无眠。短短几日,身体危如累卵,生活乌七八糟。

一扇暗门“咣当”在脚底打开。不再挣扎起床,不再忙碌穿衣,焦虑令我胆战心惊。以往每日迎接我的恐惧,现在看来只是走向疯狂的温柔序曲。我不再担心睡不好或不能成为好妻子、好母亲和好记者了。是时候找个专家看看,解决这些诡秘莫测的问题。

某天傍晚,我们去家附近的一家医院拜会费希尔医生。他答应了我们看急诊的请求。治疗室很小,里面有一张橙色沙发。费希尔医生留着胡须,神情专注。起初,总是塞巴斯蒂安在说话。费希尔医生平静威严,他善于在危急关头施以援手,人们总是自然而然地向他求助。

医生转向我时,我迷迷糊糊的。“先报一下你的出生日期吧。”他不动声色地说。1965年9月出生,32岁。是的,这就是我记得的第一次。他询问我吃不下、睡不好已到何种程度,我告诉他我已不吃不睡。原以为我的症状会让他震惊,但他看起来毫不惊诧。“这些生理反应正是‘抑郁症’的典型表现。”费希尔医生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抑郁症”这回事。

“但是以我的理解‘抑郁症’应该让你感到绝望灰暗,”我说,“我只是觉得痛苦而已。”我心想:这个医生不太专业,或许我该去看心脏病专科或者神经科。我并不悲观绝望,只是感到身体的痛苦,费希尔医生一定弄错了。因为言不尽意,我感到抓狂。要是能向他解释或描述清楚我痛苦的程度或类型,也许他就能判断准确了。我极度失望:这个伪专家,不由分说就下诊断,但诊断明显是错误的。

在治疗方案方面,费希尔医生尊重我的意见——当务之急是解决睡眠问题,他主张用抗抑郁药物助眠。但是,我并没有抑郁症,我坚称我只是睡不好而已。使用抗抑郁药物在我看来太疯狂了。如果我们直接针对睡眠问题,我的焦虑或许会缓解,不必立马就用抗抑郁药物。好吧,那就吃安眠药吧。面对我的坚持,医生让步了。塞巴斯蒂安取来了药,看到小小的蓝色安眠药片时,我忍不住哭了,但不吃药能睡着吗?生活并无波澜,身体并无大恙,为什么睡不着的症状会如此严重呢?的确,我有些焦虑,但并未遭遇什么大事能使症状如此严重啊。简直不可思议,我被诊断为抑郁症还被用了药。

纠结了几个小时后,我被塞巴斯蒂安劝服。他说,费希尔医生经验丰富、医术高明、值得信赖,吃药是好转的第一步。于是我吃了第一片药。满嘴都是药物的腐蚀性味道,它钻入四肢百骸助我入眠。后来,我明白举棋不定也是抑郁症的症状之一,包括想病情好转却对该不该吃药踌躇不决。

第二天早上,我强撑着起床,上午云淡风轻地过了。注射没有效果,安眠药片起作用了。我所有的症状减轻为嘴里可怕的金属味,到了正午,嘴里的味道也消失了。我下楼逗爱德华玩,孩子看到我眉开眼笑。午餐能正常吃了。啊哈!我是对的,我好了。现在,只需要像外祖母一直坚持的那样,晚上睡个好觉,又可以回去忙忙碌碌了,忙碌真好!我“啪嗒”一声关上了脚下的暗门。

晚上,我决定不吃药。再吃下去,恐怕会产生药物依赖,到时无病也成病了。没有吃药,一切如常。母亲匆匆赶来探病,看到我气色不错,高兴地说道:“你看起来太棒了!”她嚷嚷道,“留胡子的男人真是太不靠谱了!”

乐观主义抬头,我更觉得一切如常。没有吃药,晚上多数时间也能睡。现在,好比坏仙子把我拐跑,和我同一阵营的好仙子又将我拖了回来。多么奇妙,好像有人挥舞了魔杖。我全心全意地给了塞巴斯蒂安一个大大的拥抱。

尽管我百般推脱,塞巴斯蒂安还是带我回访了费希尔医生。家人告诉我:他们都认为我恢复正常了,只是以防万一而再确认一下。这次,我仔细观察了费希尔医生。他既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过分亲密,他更在意彼此尊重。他身形矮小,却给人沉稳丰富之感。他听多说少,用银色的自来水笔在几张白纸上写着。午夜蓝的墨水在纸上写下的字迹清晰流畅。我看不到他写了些什么,好像是“高功能”这个词。

我彬彬有礼地表明,自己不再需要他和他的药。我对自己的社交技巧颇为自得,优雅地表达感激之情。为了说服他,我说自己在他的帮助下,发生了神奇变化。同时故意避重就轻,以防他再过问我的病。尽管我看似谈吐正常,极力否认问题,但他依然找到了蛛丝马迹。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头脑中的诡计:一部分的我是在花言巧语、东遮西掩、粉饰太平。

我千方百计想过关:是的。对的。谢谢。我真的好了,真是感激不尽!生活过得不错,抱歉让你失望了。你说对了,我很忙,要应付所有的事情的确会担忧疲累。但是朋友们都在累,人生的舞台上谁不累呢?我累并快乐着。报社的工作很忙,丈夫也很努力地工作。几个星期前,他作为议会候选人参加了大选。对啊,虽然才生了孩子,我还是为他去拉了票。

你说得没错,我承认有时也有大厦将倾的感觉,为塞巴斯蒂安竞选站台和照顾孩子会有冲突,但我喜欢变戏法似的新鲜感。而且现在选举结束了,轻松多了。我只想回归正常。

当费希尔医生挑起话头,问我之前有多难受,我对病情的回答一掠而过。有关我家庭生活的话题啰唆冗长(在我看来是这样),我们聊到我的爱好:种多肉植物、读诗(最喜欢的诗人是乔治·赫伯特)、看恐怖片、跟爱德华一起做饭、邀朋友共进晚餐、变换着装、撮合女友的姻缘、听到有节奏的声音就会即兴舞蹈。我不喜欢的事?没有,真的,除了开车和做柠檬馅饼,仅此而已。家里情况?有姐姐(作家)、弟弟(律师),童年幸福,父母皆为专业人士。总之,生活幸福美满,并无颓靡阴暗。

幸亏我感觉到侃侃而谈自己优渥幸福的生活似有不妥。但他找错病人了:真尴尬!显然外面有一些病得很重的人才是他该医治的。我们起身离开时,费希尔医生要我给他看一下生病前的照片,他之前让我带着。照片拍摄于乔治出生后的几周,我抱着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沐浴在春日阳光里。

我并未明白索要照片的意义。费希尔医生随后解释道:照片是种暗示,它指向生病前的样子,也正是他希望我回到的状态。精神科医生对抑郁症病人之前的生活一无所知,而抑郁症来临,病人展示在医生面前的状态和从前大相径庭。我禁不住想,照片他没还给我呢。

“很高兴和你见面。”我说。于我而言,我们永远不需要再见。“祝你好运。”他答道,握着我的手,刻意不即不离,显示他与病人间的专业距离。这样的握手,我将极为熟识;对这个姿势的依赖,将来也超乎我的想象。

夜幕降临。“好,”我想,“一定得稳住,我能应付的。”头几个小时,静静地躺着,呼吸平顺。“稳住稳住。”我不停地重复着,好像骑在马背上,对正在撒欢的马儿说。但随后,忧思烦扰光临:凌晨时分,胡思乱想满脑乱蹿,它们犹如在露天游乐场照哈哈镜,被扭曲变形,扯作庞然大物。如果失眠,我会变成什么样?很快,从思想到身体,所有坐卧难安的症状回来了,再次控制了我的胃和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想入非非:小宝贝乔治要死了,大儿子爱德华也要死了。任何想要转移注意力的尝试只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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