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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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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用五周安眠药、镇静剂,情况未见好转。费希尔医生说:“得换个法子,去医院。”他的语气不可辩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去医院能接受持续专业的治疗,她必须住院。”费希尔医生不容置疑地说。他转身又道:“不要耽搁。”塞巴斯蒂安和母亲同意了,他们认为我的病情急转直下——但当时谁都没有告诉我。

前路迷茫,多数人面对此情此景会心生恐惧。生病几周以来,我第一次在打包行李时感到了希望,去医院意味着有所改变。简单的一步,走进另一座房子意味着好转。我的确病得很重,危重病人到医院,心理上会感觉好多了。我需要专家的看护,这就是答案。在我看来,恐惧似乎有了神奇的出口。

医院的主楼是红砖混合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远离繁华路段。我经常从这里路过,但它外观普通,我一直以为是幢公寓。我带了些书,万一没过多久就能集中精力看书了呢?我想象着泡泡浴和杂志。穿过重重大门,我一直在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待在家里是个可怕的错误,所有症状蜂拥而至,它们钻进袋子又跑出来,在我的生活中迅疾地自由来去。会轮到我被允许回家的时候的,一切会恢复正常。

穿过一道道大门,心跳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跳得更快了,我将塞巴斯蒂安的手攥得更紧了。稀松平常的接待区,幽深无名的通道,两侧紧闭的大门。我瞥见了休息室,我猜里面都是病人——但大家的穿着与常人无异,很难辨认。

护士们走来走去,各忙各事。一个病人突然蹿出,把脸凑过来,仔细端详我的脸,他说:“我认识你。”除此之外,没有迹象表明这是一家医院。四周静悄悄的,听得到某处嗡嗡的打字声,像是平常办公室里打印机输出纸张的声音。没有疯狂的人物,没有压抑的尖叫,也没有鬼魂上身的眼睛——一样也看不到。

塞巴斯蒂安要走的时候,我强忍住哭泣。他把我的手放到一位护士手上,她说话抑扬顿挫,好像在对一个母语不是英语的人说话。她指给我一个房间,有十四平方英尺,淡黄色的墙壁,中央放了一张床,一只边几,橙色窗帘,印有时髦的几何图案。尽管护士对这间套房极力夸赞——带卫浴,舒适宁静,但我认为这地方乏善可陈,鸦雀无声,让人真想发火。显然,并没有那种专门设计的有助治疗的特殊房间,那只是我之前一厢情愿的想象。这个房间和你能找到的任何一家高级汽车旅馆并无二致。我最在意的是窗户,灰暗多尘。为防自杀或逃跑,窗户装了七十年代风格的防护栏,看起来像工业集装箱,没有一丝绿意。空气沉闷,我感到透不过气来。

床很窄,坐在床边,我——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这世上,无论何时、何地,任何国家都可能有这样一个房间。但是我只想在某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扎根,而那个地方就是家。我想看爱德华的《好饿的毛毛虫》,书的封面上有棕色的污渍,那是我和他一起喝热巧克力时洒上去的。我想把孩子们的托马斯小火车睡衣叠整齐,准备放到他们楼上的房间。我想从客厅望出去,看到塞巴斯蒂安悠闲地躺在他最喜欢的扶手椅上看书。我想要我自己的羽绒被,带着家里洗衣粉的香味。我想要家人的安慰。我把头埋到衣袖里,吸着家里的味道。

连床的位置都错了。我需要缩在角落里,床架靠墙让我觉得安全,我不要在房间中央的床,让我被可怕的虚无包围。我想要些翻旧了的书,一条棉布床单,一个微型壁炉,一条玫瑰花覆盖的床罩,我想要看得见树景。但眼下只有移不动的床和打不开的窗。我唯一能移动的就只有那条薄薄的毯子和枕头。我把毯子裹在身上,退到角落处,蜷缩成球,五脏六腑无比酸楚。我紧紧抱住枕头,希望它是塞巴斯蒂安或是任何一个孩子,甚至是爱德华最喜爱的熊猫,最后,劳神耗力、陷于虚无。我神经紧绷,无力动弹,外表沉静而内心汹涌。

到这儿来,症状并无好转。我只想不顾一切地结束痛苦,跳下正在坠毁的飞机。我想把自己剖开,杀死那头住在我身体里、攻击我、让我疯狂的怪兽,它正吸食我体内每个细胞里的精髓,一直吸到指甲尖。啊哈,我住院了。他们会把我送上手术台,把我切开。啊哈,现在我被切开了。每一种感官都被扭曲着。所思、所感、所说无一不是病态。真想随便抓住个人,摇晃他,大声尖叫,不停晃动他的肩膀,直到把他的眼球从脑袋里晃出来。没人明白,我没疯,他们才是疯子。他们疯了,因为他们麻木愚蠢、任性邪恶、愚昧无知。有个地方叫地狱,我就在里面。没有人意识到,我的痛苦无边无际。没有人帮忙,他们在正常行走和交谈。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敢这样?他们为什么不救我?

痛苦熊熊燃烧,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远超坠入爱河的力量。我云天雾地,有气无力,只余虚无。就算我厉声尖叫,分贝达至电视最高音量,观众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因为他们都把电视调了静音。我不确定,我想的那些事是否已经发生。但肯定有事情发生。孤独的日子,漫长到犹如过了一个世纪。我攒足勇气,怀着引颈翘首的期待来到这里,结果却是空欢喜。

终于,护士回来了,给我量了血压和脉搏。为什么离开这么久?我号啕大哭。她说,只不过几分钟。现在,越是说到失事的飞机和剖开自己的话题,意料之中,人们就愈发关注。一大群医生护士、精神科专家、治疗师鱼贯而入,拿着夹板、问着问题、面带微笑,白纸杯里放着药片。收拢夹板,他们问了我一系列问题。我的等级从轻微的悲观程度A级被提升到自杀倾向B级。一位护士对另一位护士说:“她在坠机上?”她以为我没听见。

我鄙夷不屑:这些人救不了我。我们之间无异云泥之遥。他们的问题荒谬无稽——岂能凭三言两语就断章取义?他们问这类问题,说明对我所居住的那片深不可测的陌生领地一无所知——他们没有护照,也不会讲这种语言。这种痛苦非比寻常,然而他们的问题却中规中矩。痛苦无以言表,所以,即使你声调沉稳,我也会高声大气。否则你怎么能想象我的状况呢?只有意识到我可能被强行镇定下来时,我才会降低声调。

夜幕降临。护士们唯一做的事就是开灯,打着手电筒检查,确认我是否用塑料刀片做了傻事。药被拿走。不能再吃了,已经吃得太多。房间里竟有本《圣经》,尽管字里行间已污迹斑斑。我记得母亲说过的一段话:“我的恩典够你用……”我翻来覆去、喋喋不休着。护士第二次进来的时候,《圣经》掉地上了,我拉着她的手,就像在家拉着母亲的手。护士很快明白难以脱身。没有费希尔医生写着安慰话语的卡片可依靠,也没有其他人的手可依靠,这个护士就是我全部的依靠了。最后,她用《圣经》代替她的手,溜走了。当我对她大喊大叫、要她留下来的时候,她并未转过身来。

无法再入睡,高度焦虑,所有常规药物无济于事。我哭得声嘶力竭。护士从我的环抱中挣脱出来,我只得紧紧抱住自己。我喃喃自语:“我想死……我想回家……”与曾经的自己分裂的痛苦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作为母亲、妻子和记者的生命,触摸和被触摸的能力,聆听、歌唱和舞蹈的能力,以雷霆之势被夺走,它们被剁开揉碎,堆放整齐,丢弃在房间的角落。自然,我哭得越厉害,来看诊的专家就越多;人越多,我就愈发焦虑得想离开;越想离开,人们就越希望我留下。我只关心第二天能不能出院。

日光从窗帘缝透进来,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我意识到:为了出去,必须假装好多了。我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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