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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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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之行丢盔卸甲,得改弦易辙、另起炉灶了。治疗方面,费希尔医生认为待在家,有人陪着更好些。母亲住了过来,和塞巴斯蒂安一起照顾我。费希尔医生每隔几天来一次。停服镇静剂和安眠药,既然久试无效,不如改服抗抑郁药。鉴于病情的特殊性,给我用的是三环类的传统抗抑郁药物,现在这类药物医生们已很少使用。新药叫度硫平,是白色药片。药物的狂轰滥炸让我昏昏欲睡,有时会无法动弹。牙槽后的舌头浸在化学药品里,像是被沙漠覆盖,使我讲话含混不清。

药物虽有副作用,但成效显而易见,焦虑一点一点在消退。痊愈之路坎坷崎岖,我正匍匐穿过盘山隧道,向山而行,峰顶云蒸雾罩。倏忽抵达山顶,却又滑到山脊。费希尔医生第二次来的时候,画了幅锯齿状线条画,像是勾勒出的喜马拉雅山的轮廓。这就是我的恢复路径。我把那幅画钉在床边。

费希尔医生解释了服药方案,他希望病人能明白他开的是什么药,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大约有三种不同类型的抗抑郁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第一代抗抑郁药,叫单胺氧化酶抑制剂(MAOIS),因为副作用较大,现在很少用了。但医生们仍然偶尔使用第二代抗抑郁药,也就是三环类药物(TcAs),其中包括我服用的药物度硫平(Dosulepin)。抗抑郁药物的名字令人迷惑。每种药物实际上有两个名称:其属名或化学名(此处为度硫平)和品牌名,或叫商品名。如果被多家制药公司出售(如度硫平作为二苯噻庚英类药物出售),会有其他许多名称。就像真空吸尘器(其属名)与胡佛或伊莱克斯(不同公司选择的品牌名称)之间的区别一样。记住区别的一个简单方法是,属名是小写的,商品名称用大写字母。

这些三环类抗抑郁药物是偶然发现的:最早临床用来测试治疗帕金森病,后来人们发现它可以改善人的情绪。这类药的优点是便宜,一般不会上瘾。但一些精神科医生现在已经不用的原因是它副作用明显。正如我所发现的,特别容易致人昏沉。新一代的药物,百忧解和塞罗沙特等品牌最出名。这些药物的属名是氟西汀(百忧解)和帕罗西汀(塞罗沙特),研发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副作用比较小。它们对提振精神、抑制悲观厌世的情绪效果奇佳。费希尔医生认为,虽然这些新型药物有诸多优点,但鉴于我的高度焦虑和疯狂紧张,选用三环类药物更好。我需要的是风平浪静,而不是喜气洋洋。

他讲道,为了不让焦虑弄垮我,他一直在调整剂量。医生们治疗抑郁症时很注意把握分寸,慢慢增加用药剂量。一旦我适应,他再慢慢添加。他认为用药正如往墙上挂画。他说:往上,往下,好!平了。目前尚不太清楚药物的作用方式,费希尔医生并未对“5—羟色胺水平增加”作出长篇累牍的解释。即使现在,经过多年研究,复杂的脑部扫描技术日臻成熟,在神经科学领域,抗抑郁药是如何精准影响脑化学的,仍是未解之谜。有一点可以肯定,费希尔医生相信它们的功效,而我相信他。

每天上午的情况是最糟的。向晚时分,药物最终攻城略地,占据优势。突出的表现是思维清晰,感觉今日不同往昔而有片刻的精神愉悦。或许过往一切只是一梦。其后,感觉一切照旧,现实真实无比,倏忽坠入绝望。谁也没打包票说我再不会犯病。通常的情况是,忧虑会加重忧虑,恐慌会引发恐慌。我依旧极度惊惧,连是否起床这样最简单的决定都会犹疑摇摆,得鼓足极大勇气才能下决心刷牙、打招呼,甚至上厕所。但是,病情终究一天天在缓解。同时,我找到了同舟共济可以一起与抑郁症对战的盟友。

二三十岁时,每每朋友需要安慰,我会给他们寄去一首自己从中得到慰藉的诗。有人开玩笑说,我开了一家诗药房,诗代替了药丸。现在,身患疾病,我需要诗的抚慰,而母亲正是诗意的源泉。有些母女会因烘焙志趣相投,母亲和我却是在诗歌方面志同道合。躺在床上,听着母亲读书,我又变成了孩子。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做一项工作,把她喜爱的诗歌、祈祷文、轶事编纂成册,起名《慰藉》。

我求知若渴,若遇旅途中冰凉解暑之清泉,鲸吸牛饮,一干而尽。眼下身体状况堪忧,听几首诗都已疲惫不堪,小说和其他读物就更力不能逮,能享受简洁明快的诗歌真是上天眷顾。读诗可消解孤独,让我明白自己并不孤单,有人与我同病相怜、休戚与共。它们让看似突如其来的残忍病魔变为某种有序的道理。诗歌令我心潮澎湃、如获新生。它浓缩凝练,遣词曲折,须心力专注。它以类乎物理治疗的方式令我瞬间震撼,将我从过去和未来的忧虑中解救出来。

我和母亲以短诗开头。我最喜欢苏珊·柯立芝的《新的一天》。每日痛苦将至,它便如雪中送炭:


每天都是一个清新的开端

默默倾听心灵的微音

纵有陈旧悲哀

和更久远过失的余痛

还有那预知的困境

和难以避免的痛苦

全心全意投入这新的一天


我也喜欢奥斯卡·哈默斯坦(Oscar Hammerstein)的歌《你永远不会独行》,母亲握着我的手反复吟诵。后来,随着精力增加,我转向十七世纪诗人乔治·赫伯特的诗。当读到《爱》的第一节时,我感觉一股电流穿透全身,手臂上汗毛倒竖。爱向我召唤,我的灵魂却因为肮脏和罪恶而退缩。诗人认为灵魂是“沾满尘垢和罪恶”的想法,完美地描述了抑郁症病人的感受。这首诗一针见血地指出负罪感,即使有充满爱心的家人、丈夫和孩子,我仍会无地自容,以前我从未承认这点。我反复吟咏赫伯特的另一首诗《花》。我最喜欢的一句是“痛苦像五月的冰雪消融”。我在便利贴上写下这句话,把它贴在了浴室的镜子上。在和赫伯特牵手的日子里,抑郁症逮不到我。就像诗人拥抱着我穿过了几个世纪,把我裹在悄无声息的茧里。这是耳目一新、额手相庆的声音,充满接纳与希望,而不是斗争和绝望。

我又能关注到孩子,记起自己是个母亲。乔治的头发吸引着我的眼球,能准确认出它让我身体舒畅。乔治刚出生时,头发乌黑浓密。现在,王冠般柔软的发盖上,有几缕金色在飘荡。日光从乌云中挣脱出来,照在我面前,我止不住热泪盈眶。我仔细研究着他,纤细的指甲覆盖着粉嫩的指尖。几周前,婴儿装显得又肥又大,现在却绷得紧紧实实。他一会儿如小麻雀般叽叽喳喳,一会儿低声咕噜,一会儿哼哼,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是在乞求我的回应。又听到乔治的混响曲了,那一刻,他似乎已懂得与我交流。我又能以正确的姿势抱起他。乔治圆圆的小腿像发泡的面包,胖嘟嘟的、夹出褶子。把他放在腿上,他会本能地用手抱着我的腰。他已经可以昂头了,我的胸脯再次有用,再次是某个小东西的巢。

乔治皮肤的温暖令我周身战栗,兴奋得快要晕倒。回想起几个月前离家,把他丢给塞巴斯蒂安时的情景,而现在病情日渐好转,已经能抱他入怀,我忍不住把头埋在他的发间轻轻啜泣。我下定决心,就算病入膏肓,我也决不会离开孩子。望着乔治幽蓝深邃的目光,我暗暗发誓:“再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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