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護眼 字體:大
中
小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页
16:30
“哭過、笑過、沉默過、狂舞過、安睡過、死過,再原地複活。”蒼井滿在《月之灘》中描述她失去童貞那夜的句子簡潔而矯情,不過直接挪用過來形容我與中央圖書館的深厚交情倒顯得頗合時宜。
它是我最寬厚的情人,最廣闊的發洩場和最美豔的自慰對象。
曾經有那麼一陣,我無錢買書,就天天賴在中央圖書館不走,從兩小時到八小時,最終是二十四小時,當然那是在跟珍妮混熟了之後。确切地說,是她收留了我。
我無家可歸的日子裡,那個名義上的宿舍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那時的我與現在多麼不同,從字紙裡吸取的汁液越多就越渴望回歸現實,駐留現實太久又希望埋身文字世界永不出來,整日在一個墨比烏斯圈般的循環狀态裡打轉。我常常鋪張報紙在圖書館門口睡覺,天氣總是那麼暖和,而帳篷太過奢侈。
珍妮其實也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不然也不會選擇這份能為老無所依的家夥提供免費食宿的圖書管理員工作。她那些日子一直盯着我,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摸着警鈴,随時提防着門口這個熟睡的男人從夢中暴起化身為劫書大盜。
偷書,别傻了。尹君子在《書非竊不能偷也》中結合自身經曆全面回顧了偷書賊的曆史,最終卻不得不歎息,以後紙本書籍的生存空間已經很狹窄,竊書這個吃力不讨好的行當大概會直接消亡。試想當一切雜頁殘篇都進入了博物館被奉為拱璧,珍本無從下手,那些比煎餅還賤的書偷來也隻能賣廢紙。雀門老榮一行裡的這群“不能算偷”的偷兒們不得不紛紛改行,玫瑰那種改邪不歸正,還跟書賴在一起的家夥該算是特例。最有意思的是,書店開張這些年來,有統計的丢失最多的書居然是一本叫作《防騙指南》的小冊子,看來連竊書這種風雅的行當也已經徹底被實用主義者糟蹋。
某個大雨天,珍妮偷偷打開了圖書館側門,放我進去。
多明蓋茲在《紙房子》裡說過:“當我遍肏群書的時候,要是連個痕迹都沒留下,簡直毫無高潮可言。”
我們倆就在書堆中間度過了高潮疊起的“初夜”。
在那些巨大而冰冷的滑軌書架中間,準确地尋找到監控死角對坐一夜無疑是件幸福的事情,盡管有毛毯沒枕頭,有熱飲沒熱吻。我們說了好些話,不像是熱戀中的對口相聲,而像是兩出戲劇攪和到同一個舞台上演出,兩個含情脈脈的主角傾倒着對方理解不了也無須理解的感情,架子上質地松軟的舊書們是唯一的觀衆,它們吸飽了兩個人的竊竊私語而變得與衆不同,也許它們承載的文字篇章也會被偷偷篡改,隻有當下個借閱者來臨時才匆匆恢複原狀。
我們經曆了很多個同樣的夜晚,卻始終沒有靠得比一本《124百科全書目錄》的厚度更近。我甚至摸不清她的模樣和年齡,她總是戴着巨大的黑超(說起來我認識的女人中愛戴黑超的幾乎能組成一個特警隊,不知道她們的動機何在,反正不是羞于見人。這些戴黑超的女人哪個不自诩貌美如花?)和各種各樣顯然不能用來阻擋感冒病毒的花口罩。她解釋說她有嚴重的過敏症,花粉、灰塵、油漆、芒果、魚鱗、孜然、闆凳等都是過敏源(闆凳過敏是什麼鬼),所以在圖書館裡隻能以這副嘴臉見人。我覺得這隻是個托詞。
我曾經問她:“你是Shaka嗎?”
她說:“不,是Marin。”
我們兩個拊掌大笑。
自從“莫須有”開張,我的個體放逐生涯結束,就不再去中央圖書館過夜了。
珍妮倒是一直待在那裡,還多了幾個輪班的小妹。
有幾次我去找資料,總感覺有目光死死地盯在背上,猛回頭,全是陌生的讀者。萬人如海一身藏。她一定隐身在人堆裡,像一個幽靈般遊蕩。活人扮鬼要蒙頭蓋面,而她卻隻需把僞裝消除,我就不再認得。如果我固執地一個個求證“你是不是珍妮”,估計不久就會成為“圖書館搭讪男”之類的都市怪談主角出現在《庸俗故事》這種格調高遠的雜志上。
說起來,有一兩個月沒見到她了。
上次她戴着黑超捂着口罩圍着紗巾舉着萊卡一路拍進店裡,把見多識廣的玫瑰震住還是我生日那天。我們倆從相識那年就展開了一場古怪的較量,互贈的禮物一定要具備讓對方無法琢磨出材質的奇特屬性。她上次送我的是一幅康定斯基風格的小小沙畫,我左看右看沒看出什麼古怪,她捧起來自言自語地哼哼:“蝸牛蝸牛,你為他流水流到枯幹,他卻不肯将你的蕊兒探!”
用蝸牛爬行的黏液當膠水作畫,這種鬼主意很符合她的風格!她哼的那句豔詞兒我倒是看到過,《續思無邪六十三種曲子》裡的,跟這幅可能載滿了雌雄同體小東西糞便和精液的畫作挺相稱。
而我最得意的禮物是那年送她的一隻“白刺猬”,她在聽說那件小東西是我用骨膠和着積攢了一年多的指甲殘骸做成的時候捂着口罩絕塵而去。不過後來我還是在她桌上看到了它,大概是看中了它的防身功能。
縱橫的黏液和成團的指甲,都像是一種追憶逝水年華的另類隐喻。
“喂!”我猛拍一下桌子,珍妮從巨大的人體畫冊後擡起頭來,還是那副扮相。她今天戴的是雪白底子帶暗花的小口罩,應該表示心情不好不壞,對日子的平淡稍有不滿。
“稀客!”稍顯低沉的聲音,聽不出久别重逢該有的熱情。
“幫個忙。”不知從何時起我們就熟悉到了省略稱呼的地步。
“你直接走進去就可以,不用登記手續卡片,你知道的。”她的話雖夾槍帶棒,但也許是呼出的濕氣陡然增加的緣故,口罩上的暗花淡到幾乎看不清楚。
“那裡,我進不去。”
“哦?還有你莫大店主進不去的地方?”
“你也進不去。”
“那請回呗!”她揚揚下巴,歲月的重量壓出的幾道橫紋估計更讓男人心蕩。不是有人唱過嘛,“三十歲的女人比二十歲的女人單純”。男人,我從沒有聽他說起過她的男人,得空我得統計一下認識多少罹患男人缺失症的女病号,讓玫瑰開個班給她們補補課。
“姐姐!”
稱謂的殺傷力在《殺戮時刻》中得到了充分體現,隻有那個大聲叫“媽”的孩子在屠刀下幸運存活。當然,有一些字眼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禁區,有的人也并不喜歡自己被冠以如此蒼老的稱呼。
不管怎麼說,珍妮終于高擡貴手,撥了一個電話,拟了一張表格,蓋了一方印章,領來一串鑰匙。
“隻要有權力的地方就永遠有官僚存在,他們是權力濫用的根源,也是扼制權力無限膨脹的必須。他們是一群多餘而合理的存在。”我很喜歡馮二的這段話,出自他用手機寫下的《無政府主義者的沉默》。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都會在掌權者的權力臆想中覆雨翻雲。
幾十分鐘之後,我終于走進了這座圖書館中的“血與蜜之地”。
中央圖書館總共有十個書庫,以天幹命名,自“甲”庫進入後呈順時針環型排列,分别是“乙庫”“丙庫”“丁庫”“戊庫”“己庫”“庚庫”“辛庫”“壬庫”“癸庫”,“癸庫”與“甲庫”相接,二者為厚牆壁所隔,僅餘左右二門相通。其中甲乙二庫庫門未鎖,而壬癸二庫間的門隻有最高權限的館長可以打開。
各庫依序存留着古籍善本或者有紀念意義的各類字
提示您,本章還有下一頁點擊繼續閱讀!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