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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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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0

強烈的饑餓感襲來。

這一定是在悠閑晨光中忙着制造神迹而造成的胃腸功能性紊亂。

《羞漁記》中把被女人請吃喝當作恥辱,我深以為然。但這間小咖啡館的确是我和甯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而她曾請我吃了一頓早餐。雖然我還沒有窮到吃不起飯的地步,但還是毫無原則地欣然接受。

那時我以為編輯請寫稿人吃飯是理所當然,後來才從一個老編輯的日記裡得知,他五十年間推掉的飯局超過三千,卻隻請過三個作者吃飯,這三個人一個卧軌自殺後被世人奉為“詩神之子”,一個成了國家的領袖,而另一個一直帶着國安部門的精英們在全世界玩貓鼠追逃遊戲。

印象中那頓早餐其實隻有一杯半苦不甜的咖啡和半隻歪歪扭扭的牛角包,但在我艱難吞咽的過程中她一直在微笑着抽煙。她的手指和香煙一樣修長。透過清淡的煙霧向窗外望去,小廣場上的清潔工人慢條斯理地清理着每一條磚縫,清掃,沖洗,曬幹後再清掃,就像畫家在畫布上小心翼翼修補着瑕疵。

陽光照進來,我仿佛驟然縮小,坐到了面包籃子的邊緣,肚子被咖啡灌滿,想要随着灰塵跳舞。我希望她不要把煙灰磕在輕薄的報紙上。

這些都變成了一種奢侈的想念。

第一次她隻付了我一百五十塊錢。

很久以後她趴在我耳朵上說,稿子被斃掉了,她原指望從稿費裡扣掉早餐的價錢,結果賠得好慘。

我的第一篇稿子全文如下:

說不準從幾歲起落下了病根,很喜歡看抽煙的女人。

見到心儀的漂亮女子,總是先想象她手夾香煙的樣子,仿佛一襲嫩綠的旗袍、兩隻修長的手指和兩瓣吐出淡淡雲氣的紅唇便是風情萬種的标準配置。

抽煙的女人可以坐在任何地方。

坐在江南的橋頭,那倩影便模糊起來,原本辣味的煙雲從嘴角輕輕溢出,都混合進時濃時淡的雨霧,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

坐在喧嚣無比的街邊就能看得真切,那段讓人嫉妒的煙霧滑過白皙的頸子,盤旋在絨衣掩不住的美好腰身,然後從微微張開的口中散發出來,在清冷的夜空中上升,再上升,一直混進浮遊來去的雲彩深處。

也有時,她坐在嘈雜的地面,兩條雪白的腿在凳下糾纏不休。隻有吸煙的一瞬她安靜下來,那辛辣而芳香的感覺能暫時遮蓋住揮之不去的濃愁,帶她沖破屋頂,看見久違的星光。可惜那好看的煙圈很快就被鼎沸的人聲沖散了,女人又落回地上。

抽煙的女人出現在任何時間都是美的。

在清晨的山間,背着背簍的阿婆細細地把煙絲啜成煙霧,騰起的煙霧是美的。

正午的咖啡廳裡,陽光一寸寸挪過紅裙女人赤裸的腳背、小腿、手臂、手指,點燃修長的綠MORE,那情景也是美的。

還有暮色裡的操場邊,大風揚起女孩的裙角,把她手裡的煙吹得忽明忽滅,俘獲着大堆未經世事的極美少年的凡心。

抽煙的女人總有被妖魔化的危險,不知為什麼,就像不知道讨厭煙草的自己為什麼迷戀着收集煙殼和幻想女子抽煙的美好模樣。

無論梅姑玉姨,還是舞台上的搖滾女子,隻要指間升起袅袅青煙,所有男人本該有的張狂就都被踢踏得無影無蹤,心甘情願地迷亂在她們半醉的眸子裡。

用這種稿子騙錢的難度有多大,不用她說我也知道。

這地方不是巴黎,在那裡随處可見夾着香煙的女人,沒有人特别去注意她們,吸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能。《透視巴黎》裡說,從法航的空姐到紅磨坊旁的小妞,并沒有看到如想象中那樣美麗而熱情的法國女子,倒是偶遇的吸煙女人個個漂亮得厲害。煙霧半遮了視線,陽光下微微清冷的風吹過,她們分明就站在幾步外的街角。

我騙到了一顆抽煙女子的心,又放任她逃開,這在生命中無法忍受的事情中至少排行前三。

想了這麼多還沒有吃上溫暖的早餐。

我路癡症發作,死活找不到咖啡館大門。

井上古苔在他的《無》中把建築的境界分為七重,第六重就是内部居用如常而外觀奇崛,突破傳統要素的限制。我對此雖不認同,但面對眼前無門無縫的牆面和玻璃,深為自己沒能掌握穿牆術而羞愧。難道自她離去後,咖啡館也傷心地自閉起來?

穿過玻璃隐約可見店内的人影,或坐或立,竟然都靜止不動,仿佛折紙童書裡豎起的人偶。微恐。我想起《四維故事》中的老埃居,他在發現時間停止後盡情撫摸街頭美麗的姑娘,可正當他用顫抖的雙手解開第一排衣扣準備“深入交流”時,時間忽然恢複如常,透支完殘生的他一瞬間就化成了骷髅。

有人越過呆愣不動的我,擡腳邁進了旁邊小巷中隐蔽的小電梯間。

原來玻璃後隻是櫥窗内的場景圖像。

我機械地跟随着陌生人進出電梯,穿過走廊,推開熟悉的小門,終于恍然。

咖啡館一切如常,隻是整體搬遷到了二樓。

鄰窗坐下,包裡有本從廢紙堆裡搶出來的《舊島風物志》,不想拿出來讀。日漸西化的城市和城市人不再需要醇厚的豆漿和悠長的叫賣聲。啃着幹硬的面包,喝着酸苦的咖啡,壓抑着來一碟鹹菜花生米的欲望俯視樓下廣場,令我着迷的隻有廣場上的女人。

除了閱讀和寫作,唯一能讓人堅持打拼并且力争有尊嚴死去的就是女人。我喜歡用欣賞孤本書的貪婪目光打量她們,以她們為主角臆想出一個又一個故事,颠覆她們日常的形象。

清洗幹淨的小廣場上走來幹淨漂亮的女人,穿着專屬于夏天的白鞋和灰色絲襪。我當然不是花癡,緊盯她不放隻是因為想起了書店櫃台裡那本用圓珠筆寫下的手稿,封面簽條上鄭重其事地寫着“白撿的女體塑像”,裡面都是些詭異的小故事,比如有一篇《貓》這樣寫——

公交車最前方兩排面對面的座位唯一的作用就是窺視對面女孩裙底。

我聽到左右兩側吞咽唾沫的聲音。

一對白色的坡跟小皮鞋。

向上,是一雙灰絲襪包裹的美腿。

絲襪是不深不淺的灰色,不是那種摻雜着亮絲的惡俗版式,而是貴重到舍不得觸碰的可愛玩具表面蒙上薄薄灰塵的感覺。

我一直在琢磨,為什麼絲襪包裹下的女人腿會比裸體更能誘發男人的欲望?

因為曲線?由細細的腳腕開始,向上是隆起的小腿肚,渾圓的大腿,停止不住的弧度。

因為秘密?絲襪盡頭即使擠出贅肉也沒關系,無論是否存在真正的處女地帶,也散發出任人肆意想象的美好味道。

因為平滑?一定要沒有褶皺,比皮膚更光滑,這關乎觸覺。

眼前的雙腿完全符合标準。

我跟上兩邊人的節奏咽了一口唾沫。

向上。沒有裙子,隻有遮住半截大腿的短褲。她一定精心測量過長度,以便使褲邊驚險地遮住腿根。

再向上。細長的脖子,尖俏的鼻子,長長的睫毛,棒球帽下幾近完美的側臉。

我雙手插進褲兜,往下死死按住中間的不安分部分。出汗了。

我不是跟蹤狂,卻不自覺提前三站下車跟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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