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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喉嚨的守夜人》裡寫道:“人在永久喪失意識前會有一段無比清醒的時間,在旁觀者眼裡那隻是垂死掙紮或回光返照的一瞬,其實它漫長到可以容許你看清周圍的每一寸空間,甚至看到常識之外的東西,但你不能思考也不能回憶,否則馬上會被宿命的潮水吞沒。”
我看到無處逃避的人群重新恢複了有秩序的擁擠,并且自動分開了一條裂縫。
一列披戴着重孝的送葬隊伍默默經過後,人群重新閉合。
如果他們擡着紙棺來到我面前下跪,我一定會大聲說不,沒輪到我,你們記錯了号碼。
林莫忘撥散迷霧大踏步走了過來。那個開槍的可憐蟲被她用手铐铐着右手拖行在身後,失去意識的腦袋在地面磕磕碰碰。她的T恤側腰處焦煳一片,從破洞看去,少兒不宜的内容若隐若現,沾滿了顔色怪異的嗆人粉末。她對個人衛生總是毫不在意,也許這次硝煙的痕迹會在她雪白的身體上滞留很久。
她扶起我使勁搖晃,張嘴大叫着我的名字。持續的耳鳴讓我聽不清她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翻動屍體太多,她下手根本不知輕重,如果我這遭受了重創的脖子原本還留下一點藕斷絲連的希望,經此一晃恐怕終會斷掉。
也許是因為失血過多,我的手腳竟然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看着她“哧啦”一聲自己從破爛的T恤上撕下髒乎乎的一條緊緊綁在我的脖子上。我被勒得喘不過氣來,視線漸漸模糊,如果就此到了“那邊”,該怎麼向閻王爺說清來由?被陌生歹徒誤傷後遭警察勒斃?
十年前自殺的蜂子在十萬言遺書中說,“每個城市都有專屬于自己的猙獰之處,而種種恐怖事物的交集和歸宿都是醫院”。她不止一次把醫院比作“結界”,并且最終從被她視為“結界”出口的二十三樓病房窗戶漫步而出。
我醒來時,窗外警燈和救護車燈閃爍成一片,很像這片“結界”的守護者和引渡人在搞聚會。擡手摸摸脖子,痛,半邊裹着厚紗布。一個穿着粉衣的漂亮圓臉小護士正在旁邊毛手毛腳地收拾東西。
“我睡了多久?”
“你?沒多久啊。進來總共不到一小時吧。”
“修補手術做得這麼快?槍傷啊,難道不用麻醉?沒人性呀!”
“你少折騰,當心撐開創面!做什麼手術啊,你命硬,隻不過被子彈擦破點皮而已。”
“可是我流了那麼多血……”
“大夫說,男人也需要經常淌淌血保持健康!”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污力天使,她輕啐一聲轉身離去,在門檻上還絆了一個風情萬種的趔趄。
隻是擦傷而已!果然命大。既然性命無虞,多事的“腦兄”馬上開始運作。醫院的消毒水味道和傷口的真切疼痛告訴我,之前發生的一切并不是夢。
“喂,你等一下!”
小護士一個急刹車轉回身來,又是一個趔趄。
“有沒有一個,嗯,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她可能受傷在——在這裡。”我遲疑着擡手在前額比畫了一下。
她臉色一變,沉吟着回答:“哦,有的,有一個。”
“她傷勢如何?在哪個病房?現在可以探視嗎?”我邊說邊在腦袋裡搜索林莫失的面孔,卻隻記起她小時候的樣子。長大後的她總像被霧氣籠罩着,輪廓模糊不清。這幾年雖然時常聯絡,但面對面交流的機會卻是罕有。
全家人也該正經坐下吃頓飯了。她們姐妹倆也都已經老大不小了,總不能一直像鬥雞一樣血拼下去。
前提是大家都能夠從這裡活着回去。
“不行不行!”
“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她已經……”小護士顯得有些慌亂,圓臉通紅,雙手撕扯着衣角。
“橙子!橙子!”走廊裡傳來叫聲,她吐了吐舌頭,似乎是慶幸有人解圍,立刻轉身跑開了,臨走又是一個趔趄。
我一把扯下手上的吊針,蹬上鞋沖出門口。雙腿有些發軟,不過還能保持平衡。走廊裡大夫護士和病人來來往往亂成一團,地上還殘留着未擦幹淨的血迹。
“對某些人來說,醫院不過是順利抵達地獄前的發卡機構。”我原本很喜歡奧茲女男爵的這個比喻,但對于此刻不想死、不必死、不能死也不該死的她來說,這種便捷服務顯然太過殘忍。
一個背對我蹲着的人突然站起身,我繞不過去,隻得猛轉方向撞到牆上。原來是林莫忘,她披着件不知從哪借來的制服襯衣,肥肥大大極不合身,怪不得沒認出來。
她眉頭緊鎖,一雙大眼睛有些空洞,右手掐着一根香煙。我本想問她何時學會了吸煙,可看了一眼就知道沒有開口的必要。那煙根本沒點燃,而且根本沒法點燃。它吸飽了液體,已經扭曲發皺。
“他死了。”
我渾身一震,幾乎要坐倒在地,嘴裡叫出了林莫失的名字。
“不是她。是救了我的MATATA。他死了。”
“啊,是他?他挨的那刀應該不重……”
“是後來那一槍。瞄得很準,可能他的‘同伴’一直在等待狙殺他的機會。”
“同伴?”
“他是我師傅發展的‘專案特情’,結果直到師傅去世也沒端掉毒窩,跟他聯絡的人就變成了我。”
“他為什麼要主動暴露身份?”
她沒回答我的問題,扭頭盯着窗口說:“他如果閃開,死掉的就是我。”
“你一向運氣好。”
她的肩膀在肥大的襯衣下明顯抖動了一下。
“我運氣很好。是啊,我的運氣總是很好。”她的聲音發顫。
這一瞬間我才真正感覺到,那個指頭修長、小手冰涼的女孩兒早已進入了危機四伏的成人世界,再也回避不了那些永恒而無解的話題。
手術室外,林莫忘和我各踞一邊,一蹲一站。
綠島醫院的手術室大門厚重,絲毫沒有窺探内部情況的可能。
我靠在牆上,牆插進地面。眼前從人來人往到悄無聲息,時間毫無感情地流逝着。劇本《左死右生》裡的逗逼大夫隻說過一句正經台詞:“你要是覺得時間這個東西對你不公平就到手術室外看看,那裡的人時刻盼着門打開,又唯恐手術時間不夠長傳出來壞消息,他們才是時間的奴隸,你——還不夠格。”
現在我的心情果然是這樣。
生與死的審判用不着法官和陪審團,結果總是确定無疑,并且不可逆轉。我沉默地數着脖子因為劇痛而痙攣的次數,林莫忘則一次次用眼神中淩厲的殺氣逼退以各種理由湊近的同事。
肩膀一沉,扯得頸側傷口一陣撕心裂肺的疼。接着,胸口被緊緊鎖住。我一驚擡頭,走廊空曠,林莫忘不知道去了哪裡。阿曼巴說殺手最忌諱暴露給别人三件東西:頸後、脊背和悔意,我若入行大概一筆買賣都沒完成就去見收屍人了。
不過驚慌很快轉變為驚喜。
熟悉的木蓮花香氣。
“你回來了。”
“嗯。”
“她情況不太好。”
“我知道。”
“我……不,她說過,她很想你。”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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