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沙還有一塊地,在臨江的山坡上。五十年前,那是王老爺老漢奸的一塊山坡地。田土根曾試圖把父母的遺骨偷偷地埋在那坡上的林子裡,被王老爺發現了,攆走了。漢奸解放前就被鋤了,土改時,那面山坡劃給了銅錢沙村。大躍進大辦鋼鐵時,山坡上的村盡數被砍,從此那面山坡就山不成山,林不成林,荒了,再也無人問津。直到提倡以糧為主,多種經營時,田稻記起了那荒山坡,于是,燒了荒草,種上了果樹。桃三杏三梨五年,銅錢沙大隊就有了一座小果園。這果園離銅錢沙本土四五裡地,面積不過五十畝,倒給江邊添了一處風景。春來桃花紅,梨花白,雪裡浮紅雲,煞是好看。花開得好,果結得多,卻難收。一到果熟,便盜賊四起,往往被偷得個所剩無幾。于是,生産隊就在果園搭了個小屋,派人看守。賴子曾經充當過看林守果人。工分記了幾個月,果子沒幾個。他不僅吃,還私換酒喝。後來換人專管,總算有了些收入。桃不值錢,便砍了桃樹種梨樹。梨行了一陣,又種柑桔。直到聯産承包,這果園便包給了兩戶農民。開初三年,承包戶發了小财,有了錢,便由種水果而販水果;販水果發了大财,資本大了,又辦起了水果罐頭廠;罐頭廠賺了,索性進城開起公司來。如此這般,果園又荒了。前幾年,村裡收回果園,雇了山東來的兩個果農,改種了優質蘋果,去年大豐收。山東果農在此過了幾年,胃口大變,覺得大都市裡錢好撈,原訂的合同不合理,他們吃了虧,不想幹了。于是,田稻便把果園收了回來。如今,田稻辭了村長的職,賦了閑,在今年春天蘋果開花時,他向村裡提出去管果園。反正舊村要拆了,遲早得遷走,遷向東不如遷向西,西邊離城近。人往高處走吧,上山坡比下海塗好,何況那五十畝果園是銅錢沙的惟一根基了。老了,守着這片地,看着這片林,種花種果,老死了埋在這裡,像《洪湖赤衛隊》裡韓英唱的那樣:“把兒埋在這山坡上,兒要看……”站在西邊的坡上,看看杭州灣的海,錢塘江的潮,東海的日出,西嶺的霞飛,九溪的山澗,獅峰的茶園,五雲山上的松,煙霞洞邊的竹,眼皮下的銅錢沙——雖然三年五載後她将面目全非,但土地仍是那塊土地。
谷雨過後,田稻就上了山坡,把那林中的小屋收拾得幹幹淨淨,把家裡的貓狗也帶來了,還帶來了十隻小雞,搬來了一台舊彩電。他雇了幾個人,花了千餘元,把果園中的小路修整了一番,把四周的籬笆補好,重新紮了一道門,門額上做了幾個字:“銅錢沙果園”。一切收拾停當,他便住到了園中,整天除草修技,噴藥除蟲。有時,蘭香也來幫忙,在小屋裡做飯。他總算找到了歸宿,回到了田園中。村裡的事,他懶得過問了。他慶幸人民公社後要下了這片土地。隻幾個月,他就把果園修得像花園,蘋果壓滿了枝頭,再過一月,就能收摘了。看着滿園的青蘋果,他心裡甜透了。為防盜,他日夜看守,須臾不離。蘭香白天來陪他,晚上回家去陪婆婆。有時,她把婆婆安頓好,再回果園。他們看看電視,在果樹下種些菜,養群雞,過着優哉遊哉的日子。
隔着一片茂密的果林,偶爾能聽到工地上傳來的打樁機的振動聲、混凝土機的攪拌聲,但很微弱。
江山亦改年亦移。陳谷子爛芝麻、耕了麥田種棉花的話語沒人再提了。銅錢沙的人們跟城裡的人一樣,談地皮,談股票。地皮他們炒不起,雖然這張皮是從他們身上剝下來的,别人在那裡炒得直冒煙。據說,離果園隻有一箭之隔的五十畝茶地,原是另一個村的農田,被開發區統征後,毀了茶樹,搞“三通四平”,被一個台灣商人搶先買了去。那地段修别墅依山傍水,比銅錢沙還要好,地價自然也高。台灣商人一口吃下,租期為五十年,去年打了地基。蓋好了幾幢半層樓,台灣人連地皮帶樓一起炒給了北京來的一個高幹子弟。聽說那高幹子弟盡做大買賣,除了海洛因和女人不公開買賣外,什麼都敢倒,是天字一二号的大倒爺。台灣人不到八個月,賺了一千五百萬,跑了。京都倒爺接手炒,眼下炒到了三十八萬一畝。聽了咋舌。那塊地,五十年也沒有産出一千五百萬的十分之一的茶葉來呀。茶葉雖貴,炒出來最高價也不過七八百元一斤,可地皮一炒就是百萬千萬。地怎麼這麼貴呀,簡直是用百元大鈔蒙起來的呀!
村裡有些不甘寂寞的中青年農民,拿了賣地的錢,進城學炒股,有的人闖進股市才幾天就套牢了。好在也是天上掉下來的錢,想得開,沒上吊。
還是賴子想得開,老酒慢慢吃,到死也吃不光。
城裡炒地皮炒得燙手,田稻仍在世外桃源裡。他不知道,已經有好幾家盯上了果園這塊寶地。
江泊在近水山莊預訂了一套别墅,優惠價一百五十萬。他将來并不想住别墅,隻是想等别墅蓋到一半,兩百萬再炒出去。生意成交,江泊在賓館擺了一桌,請了楊氏兄弟阿光阿起,林氏姐妹靜靜露露。田潮生也被他們三呼四喚傳呼來了。
吃完喝完,潮生他們回到林家老宅,菜兒剛好下班回家。
“明天是中秋節了。你爸和你媽還在果園裡守着哩,不下去看看?”
“好呀!待會我們一起去,大鬧花果山。哥,蘋果快熟了吧?”露露熱情高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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