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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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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題目是由王國維《人間詞話》那裡截來的,全文是:“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意思很明顯,總的是詩詞有别。借用六朝時期形神對舉的舊例,可以說,王氏所謂别是神方面的,不是形方面的。形方面的好說,如詞常用長短句,有調,聲韻變化多,寬嚴因地而異,詞語可以偏于俚俗等,都有案可查;詩就不然。神方面呢?不思或一思,像是問題也不複雜。如:(1)“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2)“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3)“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4)“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沒讀過而對詩詞稍有所知的人都會認出,(1)(3)是詩,(2)(4)是詞,意境有明顯的分别。王氏上面一段話想來就是從這樣的明顯分别說的,所以拈出詞,就說它要眇宜修(《楚辭·九歌》中語,意為美得很),言長(宛轉細緻,因而意境就嬌柔委曲)。可是再思三思,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且說詩詞之作都是衆木成林,從中取出少數相比,也許分别并不這樣明顯;何況還有明目張膽越界的,那是大家熟知的蘇、辛,“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形是詞,意境卻不嬌柔委曲,又因為蘇是大名人,才高,揭竿而起就占地為王,竟至開創了豪放派。百花齊放,多個派像是也沒什麼關系,然而又不盡然。影響之大者顯然是,詩詞的(意境)界限就模糊了。這好不好?隻好把上面的意思重複一遍,問題太複雜了。

        首先是事實上有沒有這樣的界限。蘇兵力太強,隻好避其鋒,就他以前說,曰有。最有力的證據是實物。如:

        蘇武魂銷漢使前,古祠高樹兩茫然。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回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溫庭筠《蘇武廟》)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欲黃昏,無憀獨(讀仄聲)倚門。(溫庭筠《菩薩蠻》)

        清瑟怨遙夜,繞弦風雨哀。孤燈聞楚角,殘月下章台。芳草已雲暮,故人殊未來。鄉書不可寄,秋雁又南回。(韋莊《章台夜思》)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讀仄聲)闌幹。想君思我錦衾寒。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持也)舊書看(讀平聲)。幾時攜手入長安?(韋莊《浣溪沙》)

        溫、韋都是兼作詩詞的大家,人同一,心同一,可是拿起筆,寫出來,意境就有了明顯的分别。什麼分别?可以用個取巧的辦法說,以京劇為喻,詩是出于生角之口的,所以境闊,官場、沙場都可以;詞是出于旦角(還要限于正旦、閨門旦和花旦)之口的,所以言長,總是在閨房内外說愁抹粉。

        這分别還可以找到深一層的根據。隻談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曆史的。關系重大的有兩種情況。一種,詩,由三百篇起,基本上是供生角用的,所以常常搬上廟堂;詞就不然,而是基本上供旦角用的,所以起初,唱的場所限于花間、尊前。另一種是同源而異流,具體說是,開始都與音樂有不解之緣,往下發展,詩不久就變了心,離開音樂去單幹,詞卻甘心守節,從一而終。話過于簡單,就補充幾句。《詩經》的詩都是入樂的,漢以來,正牌樂府也是入樂的。可是漢五言詩,蘇、李贈答的雖然靠不住,但至少到東漢,《古詩十九首》已經不入樂。其後這股風大盛,建安作手,南北朝,唐宋,直到皇清前後,文人作詩都是在作文章的另一體,根本沒有想到入樂的事。詩人士大夫之手,沒有入樂的拘束,自由發展,士大夫(生角扮的)氣就會越來越重。詞就不然,唐、五代,如敦煌曲子詞,都是出于歌女之口的。以後文人仿作,依調填寫,心目中也是在寫供歌女用的歌辭。北宋,柳詞能唱,周邦彥精于音律,朝雲唱蘇詞“枝上柳綿吹又少”,到南宋,《白石道人歌曲》旁綴工尺譜,都有文獻可征。其後詞漸漸不能歌了,可是直到皇清前後,文人作詞還要照譜填,這是要求甚至自信為還可以入樂。有這種信心,詞就沒有詩那樣的自由,其結果是,雖然拿筆的是士大夫,口吻和情意卻要裝作從旦角那裡來,于是就不能不嬌柔委曲了。根據的另一方面是人情的。人之情,過于複雜,隻說與這裡關系密切的,是有距離遠的兩種。這兩種的差異,可以來于人,如焦大與林黛玉。也可以來于不同的情懷,如李商隐“永憶江湖歸白(讀bò)發,欲回天地入扁(讀piān)舟”是一種,柳永“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讀仄聲)人憔悴”是另一種。前一種宜于生角唱,依傳統,是用詩表達。“宜于”就不能變嗎?這誇張一些說,等于問,狗就不能捉老鼠嗎?我的想法,貓捉,總會有生理、心理等方面的來由;或幹脆退一步着想,既然千百年來貓幹得很好,那就還是讓貓捉,既省事又無損失,不是很好嗎?

        這各有特點,宜于分工的想法,是早已有之的。隻引一時想到的三處。一處見《曆代詩餘》引俞文豹《吹劍錄》:

        (蘇)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柳永)?”對曰:“柳郎中詞,隻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闆,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闆,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一處見《苕溪漁隐叢話》引陳師道《後山詩話》:

        (韓)退之以文為詩,(蘇)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一處見李清照《詞論》:

        ……至晏丞相(晏殊)、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茸之詩耳;又往往不協音律。蓋詩文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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