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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獄警和他的“樹洞”

時間:2023-12-04 02:41:47


   
    魏晞
    李薇把一篇文章修改了6遍,投稿到一個微信公衆号上。但她不願分享文章到微信朋友圈,也不希望有親友發現她的文章。這篇文章裡藏着她的秘密:她的男友正在監獄服刑,刑期8年。
    男友從監獄給她寄信,她提出:“信封上的寄信地址能不能不寫監獄?”
    這個公衆号就像一個“樹洞”。2018年,廣東省深圳監獄的警察郭長春注冊這個公衆号時,最初取名“監獄之家”,有家屬說,“監獄”這兩個字過于紮眼,擔心旁人發現他們正在關注一個和監獄有關的公衆号。于是,郭長春改了一個和監獄扯不上關系的公衆号名字,“來日可依”。1
    自從丈夫在1000多公裡外的監獄服刑後,23歲的劉敏就失去了依靠。她接過開大貨車的工作,因為個子小,在座椅上墊兩個枕頭,才夠得上正常駕駛的高度。她還開過快餐店、批發過家禽。上幼兒園的女兒很好奇爸爸的生活,她常跑去郵局等待監獄來信。過春節時,她又問劉敏:“爸爸過年有好吃的嗎?爸爸有肉吃嗎?”
    一個男性家屬同樣對監獄生活感到好奇。老婆入獄後,他嚴重失眠,經常深夜開車到監獄外,睡在車裡。
    他想了許多方法靠近老婆。獄内超市發布公告,招标尋找合作方,他立即注冊營業執照,準備标書,卻沒中标;結婚紀念日那天,他在監獄外放煙花,希望高牆内的妻子能看到;他也曾操控無人機,想看看監獄的生活環境,可無人機直接被打落。
    許多家屬說,家人沒有出事時,他們完全不了解監獄生活。有人到互聯網上搜索,在貼吧裡發問,有家屬會把和監獄有關的帖子從第一頁翻至最後一頁。
    劉敏發現,有騙子以解答疑問的名義,私下添加許多女性家屬的微信,噓寒問暖,然後以各種理由借錢。有的家屬受騙後,不願意報警,擔心會影響在監獄服刑的親人。還有騙子以“律師”的身份接近劉敏,而其實際身份是刑滿出獄的盜竊犯。
    郭長春是這類貼吧意外的訪客。他形容貼吧裡的家屬“像無頭蒼蠅一樣”,對監獄有許多誤解和猜測。他看到最離奇的謊言是:“監獄的飯菜夾着用過的衛生巾。”居然有家屬相信了。為此,他決定注冊一個公衆号,利用業餘時間為服刑人員家屬答疑解惑,介紹監獄的真實情況。
    比如,臨近春節,每個服刑人員能分到飲料、糖果和幹果等年貨。監獄平日的用餐标準是一葷一素一湯,過年時,中午會加一個雞腿,北方一些監獄會提供水餃。監獄還會組織服刑人員在宿舍、活動室、圖書館、樓道挂燈籠,張貼福字,挂中國結。
    監獄不提供筷子和長柄勺子,以保證服刑人員的安全,餐具大多是塑料制品。沿海地區的監獄每周會為服刑人員做魚,定期提供水果。
    公衆号裡,有家屬詢問郭長春:“晚上睡覺熄燈嗎?”郭長春解釋,監舍8人至12人一間,自帶獨立衛生間,設有兩盞燈,主要的照明燈到了晚上休息時間會熄滅,另一盞隻給攝像頭提供照明的燈會開啟。
    到了三伏天,他便更新微信公衆号、介紹監獄的防暑工作内容:提供綠豆湯、西瓜、雪糕等防暑食物。監獄會組織服刑人員定期檢測體重,如果有人月體重變化超過4斤,工作人員會重點關注他的健康。
    服刑人員每月可以領取勞動補貼100元至200元,每月有兩次在獄内超市購物的機會,每次20分鐘。一些超市還會賣書,部分監獄開始使用網絡購物系統。
    最初做公衆号時,郭長春不擅排版,極少給文章配圖。他有時把字體調得太大,緻使一個頁面隻放得下兩段話。但他的文章依然吸引了許多服刑人員的家屬。許多家屬在文章下面寫了長長的留言,把微信公衆号後台當成聊天群。
    那是郭長春成為獄警的第12年。他說,沒想到,公衆号上居然有那麼多人喜歡自己。
    在監獄工作,他有自己的想法。比如有些服刑人員很擅長開發軟件,卻終日踩縫紉機,制作牛仔褲。他跟監獄長申請,希望成立軟件開發室,因為腦力勞動也屬于勞動。不過,這個想法最後也沒有得到落實。
    他把實現個人價值的期待寄托在公衆号上,希望它成為溝通高牆内外的橋梁。他期待,有更多的檢察官、警官、法官能作為專家,在公衆号上解答服刑人員家屬的疑問。2
    郭長春能明顯感受到,服刑人員也渴望了解高牆外的世界。有個犯人形容,自己的記憶還停留在兩年前,因為在監獄的每一天都太相似了。新來的犯人想要讨論新款遊戲,老犯人根本聽不懂。服刑人員裡,隻有1/3的人每月能收到信件,不足10%的人每月能收到兩封信。
    他常常在公衆号裡鼓勵家屬寄信,“家人來信,說明家庭和睦,獄友就不會瞧不起這個人”,也能有效減緩服刑人員和社會脫節。
    第一次收到寄信地址寫着“監獄”的信時,李薇避開同事,跑到辦公室廁所裡哭着把六七頁的信讀完。
    23歲的李薇在四川的一個縣城生活,親人朋友提起她的男友時,她謊稱“分手了”。孫麗也有類似的經曆,她不願讓生意夥伴或同行知道真實情況,謊稱自己已與男友分手;又騙家人說,男友外出賺錢去了,過幾年回家。
    這種謊言藏匿在許多服刑人員家屬的生活中。一個5歲的男孩,每周能收到一封從監獄寄來的信。他熟悉信封上的寄信城市——那是他媽媽所在監獄的城市,距離他約1700公裡。收到信後,他拿上一本字典,一邊翻字典一邊回信。
    他不知道的是,他細心收藏的一摞信件,其實沒有一封是媽媽寫的。媽媽入獄後,他總說,“我想要一個新媽媽”。爸爸為了讓他感受到母愛,才委托他人代寫信件。
    3
    在這個隐秘的“樹洞”,幾乎每個人都用化名。有家屬提問:“我愛上别人了怎麼辦?”“我算不算精神出軌?”“他出來後會不會變好?”
    雖然郭長春在中央司法警官學院學習監獄學專業時,曾學習過心理學,但對于很多問題,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按照省份、罪名,組建微信群,請同城、同罪名的家屬互相解疑。如今,約有8100位粉絲關注了這個公衆号。
    一個23歲的女孩在“樹洞”裡找到了同城的家屬,家屬微信群常有上千條留言等她閱讀。她甚至和5個女孩線下聚餐,在飯桌上暢談監獄的各種政策,而這些話題,她很難和同齡同學探讨。同學聽說她男友刑期10年半,都勸她不要再等了。
    孫麗的男友被判8年半有期徒刑後,不願意耽誤她,委托律師提出分手,被她拒絕。她給法官寫信,要求在監獄内和男友結婚,因為隻有夫妻才有會見資格。
    孫麗的舉動讓另一個服刑人員家屬感受到了力量,她的老公也曾兩次提出離婚。但她堅持每個月跨省去監獄超市,給老公采購火腿、餅幹、方便面等,再加上簽了名字的單據,請工作人員送給老公。她想用簽名筆迹告訴老公,自己仍在堅持。
    許多家屬自願參與公衆号的工作。有人在公衆号做新聞周報,有家屬從公衆号上下載周報,打印後寄入監獄,希望服刑的家人了解外面更豐富的資訊。
    李薇能感受到,男友對外界很好奇。她偶爾手抄一些時事新聞寄給男友,男友關心5G網絡的新進展,回信問她:“告訴我,5G究竟快不快?”
    2020年6月,劉敏終于等到丈夫回家,公衆号的社群裡,她收到許多人的祝福。有人給劉敏寄特産,有人私下問劉敏,丈夫回來後,生活過得怎麼樣?劉敏知道,對方隻是想從劉敏的故事裡,确認“等那個人是否值得”。4
    孫麗把從監獄寄來的信件,裝在手提包裡,随身攜帶。男友不再提分手,在信裡暢想出獄後帶她去各國旅遊,“等我”,他還炫耀自己能把縫紉機踩得和風火輪一樣。
    二人在監獄第一次見面

時,場面有些尴尬。男友看到她,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她開口贊美:“你瘦了,但依然掩蓋不住帥氣。”
    男友重視打扮,熱愛足球。所以她在寄往監獄的衣物上,噴灑了男友慣用的男士香水,還挑選足球主題的郵票,貼在信封上寄出。她寬慰男友:“你沒有在情感上虧欠我,隻是欠了我很多節日禮物。”
    李薇也能感受到男友的改變。男友隻有小學文化,不會畫畫,寄來的第一封信,語句不通順,還有多個錯别字。但他近期買了字典,還買了字帖練字,現在給李薇寫信前,他會先打一遍草稿,再謄寫到信紙上。
    而李薇寫的每一頁信都不一樣。她在空白信紙上,先臨摹一個動漫畫像,再用彩色筆填色,最後才開始寫文字。有時字寫醜了,她整頁撕掉,重新再寫。
    李薇平均每周寄出一封信,已經用了十幾本信紙。她還給監獄管教人員寫信,感謝他們幫忙給男友送信。男友在回信裡提到,每次收到信件,他都忍不住和獄友分享,念給旁人聽,獄友都很羨慕他。
    有一次他們倆通電話,男友提醒李薇,他新寫了一封信,還請獄友幫忙,準備了一份禮物一并寄出。李薇納悶:“監獄裡能寄出什麼東西?”
    收到信的那一天,李薇抖了抖,信封裡隻有一封信。她把信封撕開,除了信紙,連一粒灰塵都沒找到。展開信後,她終于在信紙背後找到她的禮物——那是一隻用黑色筆繪成的,既不像熊、也不像貓,肚皮有個口袋、脖子上挂着鈴铛的肥胖版的“哆啦A夢”。
    (笑天摘自《中國青年報》2021年2月24日)